第二百六十六章 雍朝
这是一个十分拙劣的小人, 一看就知道是被人从纸上撕下的,还撕得歪歪扭扭,两只脚一粗一胖, 两只手一长一短, 连头也不像是圆形的,一边凹一边凸,肚子倒是圆滚滚的, 憨态可掬。
此刻, 这小人从窗边跳到了他的面前,很快就霸占了他的书案, 在案台上又蹦又跳,两只手冲他不断挥舞。
徐覃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人。
能撕出这么丑的纸人,又能让纸人活蹦乱跳的家伙,迄今为止,他只见过一个。
小人在徐覃的面前蹦跶了半天,见到这个人没什么反应,歪了歪头,跳到了徐覃的公文上,使出吃奶的劲, 把比它人还高的笔从徐覃的手上抢来。
出乎小人的意料,它抢笔的过程,比它想象中的轻易多了, 倒是让它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毛笔轻而易举地就离开了徐覃的手。
小人憨憨地把毛笔放到一旁,然后又跑到徐覃面前, 又蹦又跳, 挥舞手臂。
徐覃继续沉默地看着它。
怎么回事, 莫非明昭太久没有看到他, 忘记这小人是他的术法了吗?
在小人跳下去的时候,徐覃下意识地伸手想将它抓住,但他的速度,当然不能和小人相比。
一蹦三尺高。
唉,怪他,他怎么就忘记给小人画一张嘴了呢?
唉,没想到,转眼间,明昭都快三十了……
小人不再跳动了,微微弯腰,开始蓄力,然后——
小人一只手拉着徐覃的袖子,一只手指向外面的方向。
小人在地上又蹦又跳。
林苏顿时又有一种吾家树苗已长成的感觉。
小人再次歪了歪头。
真是光阴催人老啊……
可三十岁,正是一个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明昭为何却如此呆滞?
他定然是偷偷熬夜办公了!现代早就有医学研究表明,熬夜会让人的反应能力下降,还会提前衰老。
他的整张脸,都在刘海之下,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林苏痛心疾首,好在,这是一个唯心主义的世界,有了他的帮助,明昭很快就会重拾活力的。
奇怪奇怪,明昭怎么总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莫非这么多年不见,明昭的反应能力,已经下降到如此地步了吗?
徐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摸到了冰凉的刘海,密密麻麻,不露细缝。
看来那么多年,明昭完全把他离开前的嘱咐当做了耳旁风……
只是,明昭看起来,怎么比以前呆了许多啊……
怎会!明明他离开前明昭还正青春年少,如今虽多年过去,但明昭也不过才二十九罢了,不到而立,风华正茂……
然后就跳了下去,跑到门外,冲徐覃挥手。
小人跑到门外,露出半个身子,冲徐覃疯狂挥手。
它蹦到了徐覃的手上。
徐覃抿了抿唇,看到小人即将跳着离开,终于从书案前站了起来。
然后缓慢又僵硬地,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小人在前面蹦蹦跳跳,不时回过头,看徐覃是否有跟上,而徐覃,则在后面,像木偶一样,僵硬地跟着它走。
明明是一段很短的路,却硬生生被他走出了漫长的距离。
尚书省内,其他准备离开的官员们,正高高兴兴地收拾好公文,迫不及待地和同僚们朝门口走去。
下班,对每个时代的人们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更何况他们的上司还是传闻中的“妖星”,看起来又如此阴恻恻,和他待在百米之内就会浑身发毛。
谁料他们刚出屋,腿顿时就软了,几乎要跪下去。
他们看到徐覃像僵尸一样,一步步朝大门走来,关节僵硬,像是刚从阴暗的地下爬出来一样,连泥都没有洗干净,身上似乎还散发着幽幽的阴气……
官吏们顿时又抖成了筛糠,不少人都直接瘫到了地上,眼泪被吓得流了出来。
“呜……”
怎会?明明这个时候,徐相还应该在屋里继续办公啊?
而且以往,除了朝会以外,徐相根本就不会离开那个阴暗密闭的房间,就像是一只知道工作的鬼魂一样,一直待在那里,不会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所以实际上,尚书省的官吏们很少会和徐覃有直接接触,就连公文都是官吏们搬到门口,然后又由徐覃自己搬进去的。
如果徐覃有什么指令,也是他在屋内,他们在屋外,隔着阴森紧闭的屋门,如此下达的。
故而,那个幽暗密闭、只有徐覃一个人办公的房间,也成为了尚书省的禁地,在尚书省官吏们的心里,是如同鬼屋一样的存在,阴森诡异,等闲人绝不敢前去。
可是现在,徐相居然从那个屋子里出来了!
更别提,他如今的动作姿态,还如此诡异。
宛如一只要爬到阳光下的恶鬼。
带给他们的冲击感和恐惧感,远胜以往。
吓得一路见到徐覃的人都僵在原地,化作了筛糠,脚步不能移动一步,只能不停地抖啊抖,抖下朵朵缠绵的泪花。
徐覃所到之处,万人俱避,瘫倒者无数,盈泪者千百。
他们只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走一步。
待到徐覃恶鬼一般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还躺在地上,虚弱无力,泪流满面,半晌缓不过来。
小人在前面一蹦一跳,照旧被这些官吏们忽略。
不过它的心情却很好。
大门就在眼前了!
小人继续领着徐覃往前走,突然,它停了下来,转过身,再次歪了歪头。
原来是徐覃又停了下来,像根沉默的木头,杵在门前,一动不动。
奇怪,明昭怎么又不走了?
难、难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如此地步,走几步就要停几下了吗?!
嘶,得让他想想有什么补药……
奈何纸人的身体负担不了太复杂的思考,一想,小人就像是醉了一样,脚步蹒跚,摇摇晃晃,于是小人索性甩了甩脑袋,又跳到徐覃面前,戳了戳他的鞋子,然后指着门口。
徐覃沉默地看着小人不停在他的鞋子上戳戳戳,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然后他抬头,看向大门。
夕阳西下,黄昏已至,急着归巢的鹊儿叽叽喳喳,和伙伴们一起扑腾起翅膀,匆匆而起,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天际。
晚霞强势地闯入到了天空的世界,给原本单调的天空涂上了胭脂,用绚丽灿烂的颜色,将它染成一幅烂漫的画。
炊烟在空中袅袅升起,辛劳了一天的人们擦了擦鬓间的汗水,闻到熟悉的饭菜香气,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好像一整天的疲惫都被这炊烟吹散了一样。
“归家去,归家去!”有人吆喝一声,一甩扁担,像是甩掉了肩膀上的酸痛,抬起空空的竹筐,兴高采烈地归去。
儿童们拍着手,唱着诗歌,在街上蹦蹦跳跳,玩着笑着,忘了时间,不肯归家,然后被自家的母亲愤怒地揪着耳朵,哭着和同伴们离别。
街道上,似乎还回响着孩子们稚嫩的歌声:
“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
“独有行路子,悠悠不知还。”
尚书省外,林苏照旧在守卫们的面前走来走去,不时停步摇头,垂眉不展。
守卫们都快被他给走烦了。
若非见他长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遗世独立,出尘脱俗,让人不敢大声训斥、恶语相向,又念在他是个疯子,他们早就把他给赶走了。
每当他们看到林苏的样子,都要惋惜一次。
好好一个……唉,罢了,不说了。
林苏自然不会在意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他看向尚书省的方向,皱起眉头,眼里泛起疑惑。
奇怪,他明明感觉到纸人领着明昭到门口了,怎么他们还没出来?
明昭,为何停在了那里?
徐覃停在了门口。
地上的小人依旧固执地坐在徐覃的鞋子上,试图拉动他的脚步。
徐覃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刘海。
密密实实,不露缝隙。
他低下头,缓慢地迈出一步,再迈出另一步。
林苏在尚书省门口转来转去,突然,他停了下来,期待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咻——”
有一个纸人从里面飞来,兴奋地飞到林苏的面前,然后就像骤然失去了力量一样,跌了下去,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化作了青烟。
远处,有一个人影,慢慢地出现在门里。
林苏的心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甚至还有些紧张,也不知多年过去,现在明昭变成什么样了……
很快,那个神秘的身影就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个阴恻恻的人,或许很难让人把他称为“人”,阴森可怖,瘦如枯柳,浑身上下,似乎都在散发着幽幽的不详气息,刚出现,周围的守卫们顿时就如临大敌,颤颤巍巍,差点连拿武器的手都握不住了,鸡皮疙瘩止不住地从他们的手臂上钻出。
还是熟悉的感觉,还是熟悉的味道。
“啪、啪、啪……”
这是守卫们瘫倒在地上的声音。
“明昭!”看到徐覃出现,林苏脸上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笑意,高兴地冲他挥挥手。
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
人生喜事,莫过于故友重逢。
此刻,徐覃的一只脚刚刚踏上大门的门槛,正悬空在门槛上,听到林苏欢喜的呼喊声,徐覃的刘海微微动了动,他似乎想要抬起头来,但最终,依旧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然后……林苏就看见,徐覃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放一样,慢慢地把自己悬空在门槛上的脚,一帧一帧地收了回去,接着……
迅速消失在了门内。
林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