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空谷兰（二）
◎温定兰又笑：“你刚化形那会儿……”◎
“阿顾, 想什么呢？”
宋怀顾睁开眼，清爽的夜风拂过发梢，带来夜昙的幽香，温定兰双手藏在身后, 从他背后猛地蹿出来, 眨着那双蓝紫色的眼睛, 马尾散下来挠得宋怀顾鼻尖发痒，他刚想拂开，温定兰又变戏法似的给他递来一枚编好的花篮。
宋怀顾单手托着腮，勾过那只有些毛躁的花篮，懒洋洋道：“小棠做的？你又拿人家小棠的东西装自己的给我。”
“什么叫‘又’，我是他亲哥哥，亲兄弟的事儿, 能说‘装自己’的吗？”温定兰双手一撑坐在他边上，也学着他的模样将双腿晃晃荡荡挂在城墙上, 他眼睛转了转, “有心事啊？”
“有。”宋怀顾长叹一口气, “兰哥，我都化形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温定兰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笑点，忽然开始乐，引得宋怀顾怒目而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憋回去！”
“我不, 我得帮你记住。你刚化形的时候走不稳，那么大点儿的小人, 第一脚踩好了, 第二脚就踩自己另一只脚的脚背上了, 直接摔了个嘴啃泥, 薄野临还要去扶你，我拦着他就看着你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怀顾佯怒：“十多年的旧事了！能不能不提！！”
那边温定兰却已经笑抽过去了：“不行、不行，你得让我缓缓，哎哟喂，还有、还有当时你就喜欢逮着红色的东西吃，什么红枣啊、枸杞啊，我有一天给你送了一罐辣椒酱，你看都不看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哈哈哈哈哈哈——”
宋怀顾冷飕飕地：“那还不是人家不跟你一般见识。”
“我懂我懂。”宋怀顾雀跃地抱住他的胳膊，“兰哥你说的啊！教我！明天就开始！！！”
“好好好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温定兰按着他坐下，“所以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我不会忘的啊，你兰哥记性可好了，我——”
“你再笑，你再笑我就把你丢下去！”宋怀顾简直不敢想象，亏得温棠化形的时候自己已经能照顾人了，要不就温棠这个小身子骨，落在温定兰手里得磋磨成什么样还未可知。
从追赶、到赶上、再到一鸣惊人，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
温定兰声音瓮声瓮气的：“……也不算，起码脸还是好看的。”
温定兰耸耸肩：“好吧，既然你意愿这么强烈，我可以教你。”
温定兰慢慢止住了笑：“好了好了，真生气了啊？”
宋怀顾真的不想跟这个人待在一块了，他翻身跨回去，甩了袖子就要走，又被温定兰连忙扯回来。
温定兰掂了掂凌寒枪，伸手一抛，宋怀顾一把攥住，顺手划了两个威风凛凛的枪花，干净利落又英姿飒爽。
“不然呢？”宋怀顾蹦了起来，肩头一下撞上温定兰的鼻尖，温定兰脑袋往后一仰，下意识用手捂住了鼻子，“否则万妖城将来指望谁，城主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废物，将来在修真界如何立足？”
“你什么时候带我修炼。”宋怀顾眨巴着眼睛慢条斯理地把温定兰的话堵了回去，“正常和我同年化形的，多多少少人家都能化出本体仙器了，我好歹是万妖城四家之后，现在还停留在最初阶段，太丢脸了吧。”
“你脾气怎么越来越大，这样不好知道不？要跟哥学，该吃吃该喝喝，凡事别往心里搁。”温定兰把他扳过来，“心眼别太实了，开个玩笑而已嘛。我开的玩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没见过谁气成你这样的，真的。”
“但是——”温定兰一只手指堵在了他面前，“阿顾，你得答应我，我教了你，你不能到处张扬，万妖城如今是你临哥掌管，但他终究不是四家之后，万妖城里暗流涌动，我教你的事情一旦被人挑拨，你、我、你临哥，都会很尴尬，你懂的吧？”
“脸能当饭吃吗？！”宋怀顾真的气急了，“温定兰，我从小到大都是你说什么是什么，但这件事你得真的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知道自己肩上有什么责任，你不能一直就让我心安理得地藏在你和临哥身后吧！”
宋怀顾眼睛刷地亮了。
宋怀顾气得火冒三丈，像是今天被他摸炸毛了的狸花猫。
温定兰松开手，他将手指举在眼睛前面，对着月光看了看，像是在确定到底有没有出血，确认无误后，才将目光重新投回了宋怀顾身上。
温定兰的笑意一寸一寸敛了回去，沉思半晌，他弯腰凑近了气鼓鼓的宋怀顾，用手戳了戳他肩膀：“真想学？”
小少年没有什么烦恼，如今心愿得偿，高兴得便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儿，蹦蹦跳跳就消失在了视野里，温定兰也很信守承诺，说教就教，丝毫没有半点马虎，宋怀顾也没让他失望，不过半年便化出了本体仙器，过了一年已经将那些同期化形的小妖远远甩在了后面。
宋怀顾白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不看他。
“不错，一年能有现在这种程度，很不错了。”
宋怀顾抹了抹额头沁出来的汗水：“还不够，过几天万妖城修为试炼，我可以去参加吗？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在万妖城是什么水准。”
温定兰目光定了定：“不行。”
“兰哥——”
“阿顾，你别忘了我说了什么，”温定兰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听话。你藏着拙，总比事事出风头来得要好，我们不让你临哥多心，也不让那些对着万妖城虎视眈眈的人有可乘之机，好吗？”
“那我要装到什么时候？”宋怀顾不理解，“装到临哥主动退位给我？装到我真的掌管了万妖城大权？到时候真的有人会推举一个‘废物’上台吗？兰哥……”
温定兰却猛地用食指比了个嘘的动作：“这些话，你没跟别人讲过吧？”
宋怀顾慢慢长大，身边的人也多了起来，那个刚来万妖城不久但英姿飒爽的唐梨就很喜欢他，把他当亲弟弟宠着，要什么给什么，比温定兰还宠他。
宋怀顾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到了，摇了摇头。
“谁都别说，阿顾。这话我就当没听见过，你也当没说过。”温定兰沉声道，“记得了吗？”
宋怀顾不是很高兴，喏喏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这点儿分寸我还是有的。”
温定兰怔了一下，然后慢慢松开了手：“阿顾，兰哥真心实意问你一句，你也老实回答我。你当真那么想做万妖城城主吗？”
宋怀顾立刻摇了摇头，那力道之大可看出他心里对这事儿的不认可，但他顿了一下，又浅浅点了下头。
温定兰挑挑眉：“怎么？”
“我是寒梅，这一届四大家族唯一化形的后人，这是我的责任，我得扛。”宋怀顾抿了抿唇，“但你要说‘宋怀顾’想不想，其实是不想的，相比于大权在握，我更想闲云野鹤，天涯海角，总有万种风景要去观赏。”
他目光渺远，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仙鹤在湖面上起飞，晚霞飘落在水云间，姹紫嫣红的花朵铺满天涯的角落，清幽的明月挂在山岚，寂静、安宁、澄澈、壮阔。
自然也就忽视了温定兰那一闪而过的释然，和吐出的一口浑浊的气。
“那就好。”温定兰捏了捏他的肩膀，将宋怀顾的思绪拉了回来，“那就好。”
宋怀顾看着温定兰眼里的情绪，缓缓道：“你是在担心什么？”
“你还是个小少年呢。”温定兰拍了拍他的头，“等你长大一点，沉稳一点，懂事一点，兰哥就告诉你。”
宋怀顾不认同：“我现在已经很沉稳、很懂事了。”
“再多一点。”温定兰目光沉沉，“有些事现在还是太早了，再等几年，兰哥保证，把所有的顾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行吗？”
“行行行。”宋怀顾别开了目光，“总用对付小棠的话来嘱咐我，我明明比他大那么多。”
“再多也是我弟弟，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弟。”温定兰又开始笑，“你还记得吗？你刚化形那会儿……”
“闭嘴——！！！”
*
那个时候，宋怀顾总是在盼着那一天会到来的快一点、再快一点，他每天拼命修炼，想让自己的肩膀看起来更加的坚实可靠，想让温定兰早日能看到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他用空余的时间陪伴小棠，给他讲故事，给他喂药，有时候温定兰会看见他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将汤药送进小棠的嘴里，一向怎么劝都不听的温棠在宋怀顾手里听话得要命，这个时候，宋怀顾就会得意洋洋地冲温定兰一挑眉，温定兰会回他个认可的点头。
他拼命希望那一天会快点到来。
他拼命想让自己能够配得上梅魂后人的身份，他是寒梅所化，万妖城的未来等他来担。
但他绝对没想到先等来的不是温定兰所说的“那一天”。
那是个清晨，温定兰一如往常去和薄野临议事，纵然温定兰交了权，但很多事情薄野临还是会与温定兰商量，虽然他平时看上去跳脱得过分，但遇到关键事情的时刻，温定兰还是很可靠的。
宋怀顾在屋里抱着昏昏欲睡的温棠，轻手轻脚将小孩儿抓在自己前襟的小手挪开，把他放回被窝里，细心地掖好被子。
“吱呀——”门被推开了。
宋怀顾转过头，温定兰站在门口，一贯带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一般这副模样都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宋怀顾心里一紧，连忙走出去想让温定兰跟自己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宋怀顾抓住门，却没拽动。
温定兰目光钉在温棠身上，眼底有一丝不为人知的血丝。
“兰哥？”宋怀顾轻轻叫了一句。
温定兰猝然回神：“嗯。”
他松开手，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将手放在温棠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药碗，似乎是想做什么，但手转了一圈，最终也只是轻轻放在温棠的脸上摸了摸。
“睡了？”
“嗯，刚睡，你再摸就容易醒了。”宋怀顾轻轻走过去，“有事情我们出去说？”
“……好。”温定兰攥了攥温棠的小手，那步伐比走进来的时候还要干脆利落，宋怀顾合上门，就听温定兰的声音有些发哑，“傲菊被人偷走了。”
宋怀顾险些把门闩扔在地上：“什么？！”
“我要去追傲菊，不定期归。”温定兰看着他，“阿顾，你……”
“我和你一起去。”
宋怀顾生怕他反对：“能够偷走傲菊肯定不是善茬，哥，万妖城除了我，我不信任何人能配合好你，你让我去。”
温定兰眼底情绪涌动，半晌，缓缓笑了一下：“我又没说不让你去，你别这么激动，你跟我一起，我们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