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九衢尘(一)
◎裴辞冰亲手报了仇。◎
宋怀顾闭着眼, 极力平复着情绪。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有温定兰可以依靠的、什么性子都可以使的少年了,温定兰死后,他迅速调整了自己,如温定兰所说, 他不再明面上刻苦修炼、不再对城主之位有任何的表示、只一心一意地照顾温棠, 问原因就是伤心过度, 只想照顾好温定兰的弟弟,说那是他临终的托付。
他知道温定兰的死有蹊跷,可不敢明面上查,他不敢确定哪个人会是温定兰死亡的推手,于是只能缄口不言。在说到联姻要将幽兰带回来的时候,他也义无反顾地提出自己要去。
除了要救温棠,更重要的原因在于, 他要远离万妖城。
有些事情,当局者迷, 唯有跳出那个囚笼, 他才能看清楚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浑浊。如今, 虽然迟了些,但是还好,他到底还是抽到了那些纷乱线索中的一条,并且能够顺着这些慢慢抽丝剥茧,还原事情的真相。
他的性子从一开始的飞扬跳脱, 也一点一点收敛成了如今的一潭温水。
这也是为什么,他那样温和的性子看到裴辞冰的第一眼并不是排斥, 而是羡慕, 能够长成这样性格的一个人, 他本以为会有个很幸福的生长环境, 他刚来天水台的时候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如今,他发现并不是这样。
都是假象。
他和裴辞冰都是从假象中挣脱出来的人,一个变成了如水一般的淡漠,一个则变成了如火一般的嚣张。
宋怀顾摇了摇头:“有事情要问清楚。”
姜昭越如同被雷劈中,猛地支吾住了:“我……”
宋怀顾定睛一看:“扶影。”
“那你们的手段太慢了。”扶影右手手腕一翻,一柄长刀凭空出现,她看都不看,随手一抛,那长刀就在空中翻了个个儿,直直下落的时候扶影长腿一抬,一脚踩住刀柄,连着那雪亮的刀光一并捅穿了姜昭越的手背,鲜血与惨叫一起迸出来。
“我还有个问题。”宋怀顾睁开眼睛,裴辞冰想来扶他一把,被他轻轻推开,表示自己无碍,“如你所说,兰哥把幽兰交给你治病,你的病明明治好了,你又为什么要再动裴辞冰的灵核?又想把林故渊的身体据为己有?”
“你和林故渊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作为‘林宗主’还会继续找养子,一而再再而三,是不是啊,万寿无疆的姜宗主。”扶影唇角冷冷一勾,“来,话别让我们都说尽了,毕竟十年前的事,我们可就没法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我说……我说……”姜昭越大口呼吸,“是,十年前,荆州那场大火,是我放的。那么多孩子的家,是我故意毁的。裴辞冰和林故渊,也是我故意挑出来的。”
说实话,就是这样一个动作,让姜昭越放弃了杀了他的念头。
他当时放完最后一把火,刚想扬长而去,转身的那个瞬间却发现角落里藏着一个小少年,黑黑的眼睛里满是错愕,被发现了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怕,而是左右张望了一下,捡起了地上的木棍,打算跟他对峙到底。
姜昭越痛得满地翻滚,扶影脚下用力,再度将那长刃往下踩了踩。
扶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绿色的眼珠里没有情绪:“姜宗主,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再不说,等着到阴曹地府再去跟鬼魂讲吗?”
裴辞冰登时反应过来:“用夺舍的方式,与天同寿。”
“那还不是人心不古、欲壑难填。”
女声随着风声一起传过来,一身绿色短打的女人坐在墙头,手腕就搭在支起来的膝盖上,目光扫过姜昭越的时候,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这是个好苗子。他这么想。
“裴宗主十岁前的记忆没有了,林公子怕也没好多少,十年前你都在荆州干了什么好事,有什么不能讲的?”扶影眸色阴冷,宋怀顾认识她以来就没见过她这么冷的眼睛,“不说?好,那我替你讲一讲。”
扶影蹦下来,三两步晃悠到他们面前:“还没弄死这个人呢。”
“温定兰好心好意与你互利共赢,用幽兰救你一命,你帮他护着幽兰远离万妖城。结果呢,你从某些人那里得到了消息,说万妖城四大家族本体可以护魂,于是你便恶从胆边生,动了本不该你动的心思。”
姜昭越受不了似的拱起了脊背,他的手无力张开又攥紧,那些疼痛爬满了他的骨头缝,让他恨不得以头抢地减缓痛苦。
“我不能让他们记得我,”姜昭越转头,泪水和汗水夹杂着从他眼睛上滚落,“因为……因为我放火的时候,好像被裴辞冰看见了。”
“温定兰的死确有蹊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我可以帮你。”姜昭越瘫在地上,重重地呼吸着,“他的妖丹不见了,幽兰中也没有,你们妖族化形和本体都没有妖丹的情况很罕见吧,我可以告诉你那是什么时候没有的,只要、只要别杀我。”
“十年,我养了他十年!裴辞冰,我说了,这是一笔交易,我们不算感情账,灵力、修为、奇珍异石,你也从我这里也拿了不少东西吧!没有我,你能坐在天水台掌门的位置上?!”姜昭越痉挛似的动了动手指,“恩怨相抵,为什么不可以放过我?!”
裴辞冰喉结滚了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宋怀顾已经走上前去。
他缓缓蹲下来,用手抬起了姜昭越的下巴:“恩怨相抵?”
他的语气危险极了:“你把人家的一切毁去,然后把人家记忆抹掉,再把人家抓过来养,这就是你所谓的恩怨相抵?”
“不、不不不,你要干什么?宋怀顾!我还知道些别的!你不能杀我!!你不杀我我就说!!!”姜昭越看到他眼底泛起的杀意,哆嗦着想要逃离,扶影脚下用力,几乎可以听见骨头错位的响声,“放过我,我可以说,但你得让我活着,君子一言,你得答应我……”
宋怀顾弯腰凑近了他:“活着这么重要么?”
“当然、当然!”姜昭越惨叫道,“我理解不了温定兰,我永远也理解不了他,有什么事值得他自尽!?他能做的事有很多!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亲手挖妖丹他傻不傻,他——”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说多了。
宋怀顾、裴辞冰、扶影都是一怔,姜昭越的眼睛一眨,下一刻,宋怀顾就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拉进了自己,长刃再度在血肉里磨了一个来回,姜昭越几乎要疼得撅过去。
“你再说一遍?妖丹是他亲手挖的?!为什么?他把妖丹放哪里了?!”
“我不知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挖出来了,而且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姜昭越痛得五官扭曲,“松开我,松开我!手要碎了。”
扶影猛地收回长刃,用帕子潇洒地一抹血迹,收刀归鞘,手指就扣在腰带上。
宋怀顾松开他站起来,裴辞冰垂眸:“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宋怀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先和扶影出去说两句话,这里……”
“冤有头债有主。”裴辞冰冷嗤一声,“算账么,老子最会算账了。”
人和人之间的账都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谁都不能参与进去,再亲密也不行,宋怀顾深谙这一点,用手在裴辞冰肩膀上捏了捏,聊以安慰,自己拽着扶影出去了。
空旷的院子里,顿时只剩下了裴辞冰和姜昭越两个人。
裴辞冰收回目光,整个人像是猛地松泛了下来,他走了几步,将方才扶影扔在地上的那张帕子捡了起来,随手一扔,盖在了姜昭越血肉模糊的那只手上。
姜昭越痛得发昏,奄奄一息。
“你知道为什么方才我什么都不说吗?”裴辞冰蹲在他旁边,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就是在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裴辞冰摸了摸下巴,做出思考的模样:“啊,好像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晌午,那么多孩子,你选了我和林故渊,你说——”
十年前的姜昭越将年幼的裴辞冰和林故渊揽入怀里,左右手分别摸着他们的头顶,一副十分欣慰的模样:“从此,你们俩就是我的儿子了,我是你们的父亲。”
“儿子、父亲。”裴辞冰冷笑一声,“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姜昭越看着他。
“我在想,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裴辞冰站起身,“你给了我这个名分,也消磨掉了我的记忆,于是我不懂得这个名分的意义,你说,是不是报应。”
“你装得挺好的,如你所言,这十年里我的确得到了很多东西。可你剥夺了我的,你永远都不会懂那是什么。”
“而那是我真真正正在意的东西。”
在姜昭越惊恐的目光中,裴辞冰化出长弓,边说边张开了惊鸿。
“你知道么?曾几何时,我也真心实意地许过心愿,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可惜到了现在,我只觉得你真让我恶心。”裴辞冰叹道,“真他娘的,让我恶心死了。不过没关系,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迎来了新生。”
“也该和过去告个别了。”
利箭洞穿心脏的那一刻,裴辞冰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一起抽了一下。
他那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父母双亲,他那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十年过往,他那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喜怒哀乐、岁月片段。
都随着这一箭,做了个了结。
他终于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