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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滕王阁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唐·王勃《滕王阁诗》

岭南冬天温暖。

战火平息,村庄里又现出勃勃生气,除夕夜爆竹声热闹。裴昀半醉地走到庭院里,一眼便看到熟悉的人影——叶铿然握着酒杯坐在石桌前,轮廓被月色雕刻得格外清晰。

听到他的脚步声,叶铿然抬起并无焦距的眼睛:“刚才大少来过。”

“你有没有给他红包?”裴昀饶有兴味地凑过来,笑吟吟地将手搭在对方肩上。他两手都是面粉,身上还有刚刚下厨做年夜饭时沾上的鸡毛和菜叶,满满温暖的烟火气息。

“给了。”叶铿然耐心地回答,手摸索到桌案上的一轴画:“大少说,不知道是谁托人送来了一轴画。”

裴昀将画轴展开,发现这是一幅很奇怪的画。

画上什么都没有。

“这是什么鬼?”裴昀漫不经心地说,“一张白纸……哦不,恕我直言,好像被人踩过两脚的白纸,还有几个没擦干净的脚印。”

“……”

就在裴昀吐槽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卷轴里还夹了一封信。

展信的那一瞬间,裴昀脸上轻佻的神色散去了,他把信读完,良久没有动,只是凝视着对方漆黑却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眸子。

“怎么了?信是谁送来的?”叶铿然清冷的眉宇攒起,露出困惑的神色。

“信是广平王送来的。”裴昀的声音微微波动,“他说,有一个地方,或许能治好你的眼睛。”

空白画卷的落款处,写着两个风流潇洒的行草——

凤凤。

凤凤这个名字,是晋王李治童年时最大的噩梦。

或者说,李治这辈子最悲催的事情,就是有一个小自己两岁的叔叔。

小皇叔的乳名叫凤凤,而李治的乳名叫雉奴,雉是野鸡的意思,野鸡和凤凰一比,高下立现。

小皇叔能文能武,诗书琴画样样一学就会,每次李世民来考李治的学问,李治答不出,他就对答如流;到了校场上,李治不敢骑的马,他一翻身就上去了,还满不在乎地笑着朝李治伸手:“雉奴,我带你一程?”

从小到大一直生长在“别人家的孩子”阴影之下,这位小皇叔由他爹李世民抚养长大,明明年龄比他小,个子也比他矮,辈分却足足高了他一辈。

如果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正直忠厚也就算了,毕竟李治也是好脾气的。偏偏凤凤人前是一幅懂事的样子,人后却腹黑得不要不要的。他曾经语重心长地拍着李治的肩膀说:“你真白,白得就跟御花园里那短尾巴兔子似的,除了脸还能看,简直一无是处。”李治觉得受了羞辱,想要打他,却不敢打,打了那是以下犯上。

雉奴知道自己的爹李世民写了《威凤赋》,“晨游紫雾,夕饮玄霜……化垂鹏于北裔,训群鸟于南荒。”多威风气派!天子既以凤凰自比,又给幼弟取名为凤凤,足见帝王对这个弟弟有多喜爱器重。

李治有几个雄才大略的兄长,总是能在庭殿上谈笑自若,议起国事来言辞雄辩胜过朝中老臣,骑起骏马来风姿飒爽比得过边关名将。

在他们的光环下,李治总是自惭形秽。

但这些全都比不上凤凤对他心灵上的伤害。凤凤仗着李世民的宠爱,也仗着那压死人的辈分,三天两头欺负李治。

小皇子们摔跤时,凤凤的经典动作是一个过肩摔把李治摔到泥地里,然后蹲下来好奇地瞅着李治说:“雉奴啊,真是龙生九子,生出了兔子……”

被羞辱得狠了,李治的眼眶就真的像兔子一样红了,握紧拳头,强忍住以下犯上的冲动,配上清秀如女孩的面孔,实在让人不忍心。

这个时候,凤凤也算够意思,不再欺负他了,把他拉起来给他拍拍身上的泥,再踮起脚给他擦脸上的泥:“算了,其实你也不全算兔子,至少还有一半是女孩子……”

“……”站在这个比自己还矮的叔叔面前,童年李治终于丢人地放声大哭。

等凤凤长到十三岁,李治长到十五岁时,两人的差距才终于有所缩小——当然,仅指身高的差距。

小皇叔像雨后的竹子,仿佛一夜之间挺拔得玉树临风起来,宫女们看到他时也会不由得脸红了。李治唯一的优势,身高的优势,就这样被岁月无情的杀猪刀砍得七零八落,忧伤的晋王只觉得生无可恋。

以前凤凤欺负他,总是踮起脚来敲他的额头,现在只要伸一伸手,便再自然不过地一个栗子敲下来:“发什么呆呢雉奴?去!给皇叔牵马来。”

皇室在洛阳行宫举行狩猎。

大唐以武开国,高祖皇帝和当今圣上都是马背骑射得的天下,皇子们也都有一身骑射好功夫,李治并不喜欢射猎,他宁愿看动物自由奔跑在树林里,看光影与溪水的追逐,胜过人与猎物的博弈。

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治觉得猎场格外滚烫,兄长们的目光也是灼热的,像是盛夏的太阳。

倒是凤凤一身清凉,一袭青衫潇洒地跨上白马,微弯的嘴角很招人喜欢,神态风流怡然。

太子承乾腿脚不灵便,不能来参加狩猎,吴王、魏王等几位皇子则骑着高头骏马,挽着强弓利箭,驰骋在猎场。

李治本来对打猎就不感兴趣,只是怕李世民责备才跟着来的,他的马走得悠闲,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喧哗声和马蹄声。

他闻声一回头,只见吴王和魏王远远地策马在追赶着什么,各自的侍卫们也在大喊助威。

等人马越来越近,终于,李治看清了,他们追赶的是一头白鹿。

鹿腿修长灵活,惊惶奔跑的样子像风穿行在树林之间,而这阵旋风很快席卷到李治面前——

“在那里,快射!”远处有人大喊。

李治回过神来,从马背箭囊中抽出一支长箭,拈弓搭箭,对准白鹿!

距离太近了,白鹿仿佛意识到近在咫尺的危险,猛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乌黑的眼睛温润而惊惶,像是被春光惊醒的冻溪,碎冰般的恐惧尚未融化,已经清晰倒影出天光与云影。

那一瞬间,李治手中的弓弦微微一松。就在他犹豫的刹那,吴王冲了上来,魏王也冲了上来,两人的马鞭绞缠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先过。

“三哥,四哥!”李治看情形不对,立刻策马前去,想将两人分开。可是两个皇子已经明里暗里较上了劲,冲突之中,不知是谁手中的弓一不留神猛地向后扬起,打在李治的马臀上!

“雉奴!”

骏马受惊扬起前蹄,李治拉缰绳不稳,一身狼狈地摔下马来!

这一摔天旋地转,比小时候被凤凤摔痛多了,李治半晌才挥掉眼前的黑雾,狼狈地以手撑地,抬起头来。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李世民不知何时过来的,威严地骑在马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猎杀要一击而中,不可优柔寡断,过于仁弱。”

天子冷冷地调转马头:“回宫。”

一场狩猎不欢而散。

帝王策马回营,其他人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吴王和魏王也不敢再相争,带着猎物跟随,四周很快空无一人。

李治想要站起来时才发现膝盖摔伤了,动一动便钻心的疼。他出来时没带侍卫,此刻只能自己回营。雪白的骏马倒是忠心,俯下身来,用温暖的舌头舔他受伤的膝盖。

少年把头埋进白马的颈窝,良久。最疼的地方不在膝盖,而是李世民看他时失望的眼神。

远方隐隐传来雷声。

天很快就下起了雨,这种状况自然是不能骑马了,李治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走在泥泞里。

腿伤到还在其次,暴雨打在身上,渗进盔甲把衣衫都湿透了,身上又冷又重,李治只觉得寸步难行。

雨中湿滑,李治艰难地走着,不知道脚下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他突然摔倒在地,连挣了几下也没有爬起来。

这一刻,李治举目四望,只觉得天大地大,他却是孤零零的一个。这漫漫长路,他要怎样艰难地一步步挪回去?

脸上都是湿的,四周只有暴雨坠落的轰鸣声。李治闭上眼睛,疲惫地靠着白马,听着茫茫天地的雨声,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中突然夹杂着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开始李治以为自己幻听,可是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雨雾中渐渐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那人从风雨中策马而来,头上和身上都是雨水,笑容却一点儿也没被打湿:“雉奴,我来接你。”

李治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不愿被对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更不愿被取笑,转过头去:“多谢皇叔。”

对方下了马来,直接将他一把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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