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七

一百十七

随随用罢晚膳便想去陈王府, 王府自桓炯死后便锁了门,成了废园, 夜里搜完翌日便可以去宫中藏库查看陈王府中抄没的遗物, 顺便将尚药局也搜一遍。

桓煊命在旦夕,她片刻也不想耽搁。

奈何陈王府被抄没后又回到了皇帝手里,要搜府一定要有桓煊的手谕或令牌, 桓煊自然不答应, 还将她数落了一顿。

她服下解药不过十多日,余毒尚未清干净, 从昭应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 先去太极宫见长公主, 然后来常安坊, 算算时辰恐怕一路上就没停过, 他虽然看不清她脸色, 一摸她冰凉的手就知道她身体虚弱。

随随知道拗不过他,只能作罢,在他床边坐了会儿, 待他睡着, 便回厢房睡了。

她躺在床上, 合上床帷, 感到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她打过许多看起来注定要输的仗, 可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因为这次她的敌人看不见摸不着, 是命运, 是死亡本身。

虽然她在桓煊面前轻描淡写, 其实她对能不能找到解药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害怕, 可她不能将心里的恐惧和绝望流露出半点。

桓煊的生命只剩下蜘蛛丝般细细的一缕,吹口气就会断,一个人若是没了活下去的念想,死亡也会更快地攫住他。

她只能把恐惧压在心底,压得自己透不过气。

若是救不了他……这念头一起,就被她强压下去,可孤独还是如沉沉的夜色一般笼罩了她。

她望着漆黑的帐顶,恍然发觉那种如影随形的孤独已经离开她很久了,也许比她想的还要早,也许当年在山池院后园中一同消夏的时候,也许是在校场上策马相逐的时候,也许是他一本正经教她用刀的时候。

她的身份是假的,他们的开始纠缠着错误、意外和谎言,可相伴的温暖和满足是真的,默契也是真的。

他追到河朔,她藏在密室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甚至有那么一点羡慕鹿随随。

再度回长安的时候,连她也没察觉自己心里藏着点隐隐的期待,直到看见风雪中端坐马上的桓煊,她发现那一瞬间竟有一丝欢喜从她心头掠过。

也许正因为他们都是饱尝孤独滋味的人,所以才能让彼此不孤独。

不知不觉中,他执拗地驱散了寒夜般的孤独,给她苍白单调的生命涂上了一抹浓烈又鲜活的色彩。

即便他留在长安,她回河朔,从此天各一方,只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完全理解自己、懂得自己的人,她便不会孤单。

他们可以如两颗孤星遥遥相望,用光芒温暖彼此的寒夜,可若他不在了,她又要被冷彻心扉的孤独围绕,而她已经无法忍受孤独了。

随随辗转反侧至中夜才疲惫不堪地睡过去,翌日清晨醒来时,她的头还是隐隐作痛。

她起床洗漱更衣,饮了两杯酽茶方才觉得好些。

从高迈那里取得桓煊的令牌后,她便带上几个侍卫,和桓明珪一起去了齐王府。

桓明珪闲来无事,自告奋勇和她一起去。

随随自是求之不得,豫章王和桓炯虽然来往不多,毕竟是堂兄弟,总比她多些了解,说不定去了陈王府能想到些什么此前忽略的线索。

陈王不受宠,虽然因为母亲位列四妃被恩准出宫建府,不必和其他庶皇子一起住在十王宅里,但王府规模和位置与嫡皇子不能比,比豫章王府也差了一大截。

王府坐落在升平坊,东市还要再往东数坊,几乎快到城郊了。

随随在王府门前下马,只见大门上朱漆斑驳,铜铺都生了铜绿,陈王被贬为庶人,门前列戟早已撤去,看着就像个寻常官宦富户的宅院,远不如桓煊的山池院气派。

侍卫上前打开大锁,推开门扇,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一行人绕过屏门,起着马向内行去。

齐王案发后,阖府上下连同淑妃的母族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没入教坊的没入教坊,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宅院里也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屋宅颓败得似也比一般宅院快些。

庭中荒草丛生,树木和房梁成了鸦雀筑巢栖息之地,台阶上生满青苔,朱漆阑干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风穿过破败的窗纸、蛀蚀的户牖,和着乌鸦粗噶的叫声,光天化日下也阴森森的。

桓明珪后背发凉,挠了挠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萧将军打算从哪里开始搜?”

他说着不自觉地往随随身边靠了靠,仿佛萧将军能镇邪似的。

随随想了想道:“先去他寝堂看看。”

一个人日常起居的地方往往能看出些东西。

两人踏进正院,穿过三进院落,越往里走,周遭似乎变得越安静,越阴森。

到得寝堂门前,随随看了看,门没上闩,封条也破了,因为不久前桓煊已派人来搜过。

随随推开门向房中走去,一进屋他们便发现这座屋子特别幽暗,窗户又高又窄小,比寻常房舍小了近一半,屋里的帘帷、屏风却特别多,且都是暗沉的颜色,尤其是帷幔,不是深紫便是酱色,像是沾满了凝固的血。

随随走到床边看了看,窗台隐约可以看出加砌的痕迹,显然是他搬进王府后命人改小的,他似乎有意将自己的居处弄得幽暗阴寒,像是野兽幽居的巢穴。

桓明珪不由想起桓炯的尸身在荒野中被人发现时的惨状,心里有些打退堂鼓,可他自告奋勇来帮忙,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进去。

到处都是尘灰和蛛网,随随四下里看了一眼,从地上和床榻、箱笼上的痕迹看便知桓煊的人已经仔仔细细将这里搜过一遍。

陈王府抄没时财帛、米粮和值钱些的家私都已没入宫中府库,不过或许是因为不祥的缘故,床榻、几案、屏风和摆设仍旧留在原处。

随随向桓明珪道:“豫章王先前到过这里么?”

桓明珪摇摇头:“桓炯从来不让别人进他的内院。”

他四下环顾了一圈:“这屋子里怎么连面镜子都没有?”

他是走到哪里都要照镜子的人,想象不出一个人离了镜子要怎么活。

随随道:“他大约不愿看见自己吧。”

桓明珪不由叹了口气,虽然桓炯的仪容叫人不敢恭维,但他也没想到此人已经自厌到了这般地步。

随随吩咐侍卫们点起灯烛,把床榻、橱柜和箱笼都找一遍,连屏风的边框、帷幔的夹层都要仔细找过。

她自己却举起烛台,向着床榻对面一个黑黢黢的门洞走去。

这便是桓炯密室的一处入口,原本有个柜子挡住暗门,抄没时柜子已被移到一边。

很多权贵都会在府中挖掘密室密道,桓炯这样的人在卧房下面掘密室一点也不意外。

随随沿着台阶往下走,豫章王迟疑了一下,只得跟上。

地下更潮湿阴冷,随随扶着石壁往下,只觉石壁上凝结的水汽从指尖渗入体内,让人遍体生寒。

桓明珪道:“这密室便是方室们炼制毒药的地方?”

随随道:“炼制毒物有丹房,听说这里只是藏药和用活人试毒的地方。”

桓明珪打了个哆嗦,差点脚下一滑跌下去。

好在石阶不太长,他们很快便下到了密室里。

随随用油灯将镶嵌在石壁中的烛灯点燃。

他们眼前是个四五丈见方的石室,室内正中摆着张石床,左右两面墙壁上都是木架子,原来大约是放药的,如今药被搬空,只剩下空架子。

入口对面的墙壁空着,摆着个两尺来高的须弥石台座,也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随随检查了一下台座,是整块白石雕成,并没有缝隙和任何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桓明珪顾不上弄脏衣裳,掏出帕子拂了拂石床上的灰,便往上一坐,这地方阴森可怖,他的双腿都有些打颤了。

随随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告诉他这石床大约是桓炯的“药人”躺的地方,石床四角还连着铁链。

密室肯定是搜查最仔细的地方,大约连砖缝都被人仔细找过,随随没在这里多作停留,依旧顺着台阶回到地上。

随随又往外走,将厅堂、书斋、库房等处一一搜寻了一遍。

库房几乎已被搬空了,只剩下几箱子文书。

随随想了想,叫来侍卫吩咐道:“找几个人把这些运到山池院去。”

桓明珪惊讶道:“这么多东西你都要亲自看过去?”

随随颔首:“或许能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桓煊的人一定已经检查过里面不存在药方之类的东西,但或许会有别的线索。

将陈王府搜了一遍,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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