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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浪游记快

我这三十年来游幕四方的生涯中,国内没有到过的地方,也只有四川、贵州和云南这几处了。遗憾的是,虽然所到之地甚广,却总是车轮滚滚、马蹄匆忙,身在奔波途中,免不了处处跟随他人身后,行止皆听从安排。每到一处,所谓的怡情山水、流连名胜,也只如云烟过眼,不过是走马观花领略个大概而已,想由着自己的性情去访幽探胜,总是不能够的。

我这人凡事总喜欢别出心裁,不屑于人云亦云,即便是论诗品画,也往往是别人视若珍宝的,我反不觉得珍贵;别人鄙弃不取的,我倒认为弥足珍贵而小心珍藏。因此所谓的名胜所在,贵在自己的心得和感觉。有些地方虽誉为名胜,却并不觉得有什么胜处可言,而有些地方虽名不见经传,亲身游历后,却觉得有天然妙处。这便是我眼中的“名胜”标准。我姑且将此生游历过、仍在我记忆中留存的名胜和佳处,逐一记录下来。

我十五岁时,父亲稼夫公正受聘在山阴县赵知县的幕府中。有一位赵省斋先生(名传),是杭州非常有名望的博学之人,赵知县将他请来专门教自己的儿子,我父亲也顺便让我投在先生门下受教。

读书闲暇时便出门游玩,有一日到了一处名叫吼山的地方。出了县城大约十里之地,前方便没有陆路可通了。离山不远有一石洞,上方有片状石块,横绝裂空,好象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们从下方的水路荡一叶扁舟穿洞而入。进入其中,只见豁然开朗,宽敞空阔,四面皆是峭壁石墙,当地人称之为“水园”。五间石阁,都是依水而建的。对面的石壁上刻有“观鱼跃”三字,池水深不可测,当地人相传有大鱼潜伏其中。我向水中投了鱼饵试探,期待能见到传说中的大鱼,只见许多不足尺长的鱼儿,纷纷出水争相吞食鱼饵。石阁后有一条小道通向旱园,园内假山怪石散乱矗立,有的横阔如手掌,也有在顶部平坦的石柱上又加大石的,雕凿的痕迹仍清晰可辨,实在是一无可取处。游览完毕,在水边的石阁宴饮,让随从在阁中放爆竹,只听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这次游览成了我幼年快乐之游的开始。只可惜兰亭和大禹陵没去,至今引为憾事。

到山阴的第二年,赵省斋先生以家有老人不宜远游为由,请求退馆回乡,在家中设馆教学,我便随他去了杭州。我因此有了畅游西湖名胜的机会。

西湖的园林结构之妙,我以为要数龙井为最,小有天园位居其次。石之美,当推天竺寺旁的飞来峰石窟和位于城隍山的瑞石古洞为佳。水之清,则首选玉泉,此处水清而鱼多,鱼戏水中,有活泼恬然之趣。若论最不堪目睹的,大约要数葛岭的玛瑙寺了。其余像湖心亭、六一泉等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但大抵都脱不了脂粉之气,反不如小静室,幽雅僻静,有天然雅意。

苏小小的墓在西泠桥畔。当地人说,起初苏小小墓只有半垅黄土而已。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乾隆皇帝御驾南巡,经过此地时曾问起苏小小墓的情况。到了甲辰年(公元1784年)春天,乾隆再次南巡举行旷世盛典时,苏小小墓已是焕然一新。墓由石头砌筑,呈八角形,墓上立了一碑,碑上刻有“钱塘苏小小之墓”几个大字。从此以后,凡追慕苏小小、吊古抚今的文人骚客们,不必再四处徘徊探访了!我却想,自古以来堙没在历史尘埃中的那些忠烈的无名英雄们,可谓数不胜数,即便是知道姓名的,他们的事迹虽传扬一时但很快就被人遗忘的也不在少数,而苏小小,只是一名娇小的江南名妓,却自南齐至今,尽人知之,难道是自然之灵钟爱此地的山水风流,特以苏小小墓昭名于世,来为这片湖光山色作点缀吗?

距离西泠桥北几步之远,有崇文书院,我曾与同学赵缉之在此投考。记得当时正值长夏,我们起得及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最后坐在桥边的石栏杆上。一轮旭日即将冉冉升起,透过柳林看去,只见满天朝霞将东方渲染得绚丽多姿。桥下,是田田的荷叶,朵朵白莲迎风盛开,清风徐徐拂过,袭来阵阵荷香,令人心神肌骨都为之清爽。缓步走到书院时,因到得早,考卷题目还没有拟出来。

午后考完交卷,我同缉之来到紫云洞纳凉。紫云洞很大,可同时容纳数十人在内。洞内有石孔和石缝,日光从石缝间透射进来,因此洞内虽然清幽,视物却也清晰明亮。有人在此随意摆放了短几矮凳,向游客招揽卖酒。我和缉之解开衣襟,买酒对酌,品尝了鹿肉干,觉得味美异常,又以新鲜的菱角和雪白的嫩藕佐食,边吃边饮,直至微醺时才出洞离开。

出洞后,缉之说:“上面还有朝阳台,十分高旷,我们何不前往一游?”听他如此一说,又激起了我的游兴,于是随缉之奋勇攀登,一直登到朝阳台顶,游目四望,但觉西湖如镜,杭州城小如弹丸,美丽的钱塘江宛如一根缎带飘向远方,方圆数百里尽收眼底。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登高望远所见到的壮阔风光。

在朝阳台顶,我们直坐到夕阳将落,才意犹未尽地相扶着下山,此时,南屏山的晚钟已清越悠扬地敲响了。韬光寺和云栖寺因路远未到,其他如红门局的梅花、姑姑庙的铁树,也不过如此。我原以为紫阳洞必定值得一看,谁料好不容易寻访到紫阳洞的地点,却见洞口极其狭小,仅容一指进入。能够看到的,也不过是一条涓涓流水,自洞口源源不竭地流出而已。之前听人说洞内别有洞天,此刻恨不能打开山门,进去一探究竟。

清明节,先生要进山祭祀扫墓,让我与他结伴同游。墓地在东岳,此地竹子非常多。守坟人挖出还未出土的嫩毛笋,形状如梨却比梨略尖,作了笋汤来招待我们。我爱极竹笋的美味,一连吃了两碗。先生阻止道:“唉呀!竹笋虽然味美,吃多了是会克心血的。你要多吃一点肉,这样才能缓解一下。”我平素最不喜肉食,饭量又因贪吃竹笋而减少,因此归途中,觉得气闷烦躁,嘴唇和舌头也干燥得似要裂开一样。

归途经过石屋洞,那里没什么可看的。水乐洞则峭壁巉岩,藤萝悬挂。入洞后,仿佛进了一间斗室。忽听得泉水急流声,琅琅动听。循声而去,但见一小池,只三尺见方,深五寸许,水从上方流入,刚好积满一小池,既不满溢也不枯竭。我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就着泉水牛饮起来,唇干舌躁的症状顿时消解。

洞外有两座小亭,坐在亭中听泉,泉声清晰可闻。此时,一位僧人走过来,请我们去看万年缸。缸在僧人的斋堂香积橱中,体积巨大。僧人用中空的竹筒接引泉水灌入缸中,任水满溢,年深日久,缸壁堆积了一尺多厚的青苔,因此,虽至隆冬,水不结冰,缸不碎裂,至今得以完好无损。

乾隆辛丑年(公元1781年)秋八月间,我父亲患疟疾返回家乡。患病时忽冷忽热,冷的时候要火,热的时候又要冰,我劝他他也不听,最后竟转成伤寒,病情日益严重。我不分昼夜守在父亲身边侍奉汤药,几乎一个月都没有合眼。我妻子芸娘也患病在床,整日病体恹恹。那段时间,我的心境恶劣到无法形容的地步。父亲将我唤至床前叮嘱我说:“我这一病大概是不能好了。你守着几本书,到底是糊不了口的。我已经将你托付给我的结拜兄弟蒋思斋,你将来就继承我的幕府差事吧。”过了一天,蒋思斋来了,父亲将我叫至床榻前,拜蒋思斋为师。

不久,父亲经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病势渐渐好转痊愈,芸也渐渐可以起床了,而我,自此便开始了习幕生涯。这并不是人生快事,但我为何还要记下它呢?那是因为,我抛书浪游的生活是从习幕开始的,习幕生涯,也是浪游生涯。因此便记录于此。

思斋先生名襄。这年冬天,我随他来到奉贤官舍,开始了习幕生活。有一位同时在此习幕的人,姓顾,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也是苏州人。此人慷慨刚毅,耿直坦诚。因他长我一岁,我便称他为兄,他也爽快地称我为弟,从此后我二人便倾心相交。这是我人生的第一知己。可惜的是鸿干二十二岁便英年早逝了,我失去他这个知己后,又成了一个孤单落寞之人。我今年四十六岁了,人世茫茫如沧海,不知此生能否再遇到如鸿干这样的知己?

想起与鸿干一起交往的日子,两人志趣相投,襟怀高远,时常有隐居深山的想法。重阳节,我与鸿干恰巧都在苏州。这天,一位名叫王小侠的前辈与我父亲请了女戏子来演戏,就在我家开摆宴席,招待宾客。我极不喜欢这种喧闹的场面,于是提早一天便约了鸿干去寒山登高,顺便探寻一下有没有日后可结庐隐居的地方。芸知道后,为我们整理随身携带的酒盒,以便游览途中饮酒助兴。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大亮,鸿干便早早来到我家邀我启程。于是我们带着酒盒,出胥门,来到一家面馆,因登山需体力,两人便饱饱地吃了早餐。而后渡过胥江,步行至横塘的枣市桥,雇了一只小船驶向寒山,到寒山还不到中午时分。看船夫是善良忠厚之人,于是请他替我们买米煮饭。我和鸿干上岸后,首先去了中峰寺。

中峰寺在支硎古刹的南面,沿小路而上,隐约可见寺庙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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