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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 01

上海外白渡桥边,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出租车上跳下两个身穿黑色长呢大衣的女子,尤其是年轻女子头上还洋气地戴着一顶不常见的帽子,两人才刚站稳,便已招引四周目光无数。两人没管那些,只对着眼前一幢看似很有年代的西式建筑指指点点。年轻女孩拿出地图自言自语地道:“这么小的地方,证券交易所真在这儿?不像啊。”

旁边中年女子柔声道:“应该没错,黄浦路十五号,看门牌,囡囡,我们进去看看。”

女孩看清门牌,兴奋地掏出照相机横照竖照对着门面拍了好几张,看得旁边的妈妈心疼胶卷。跟着妈妈进门,女孩还在轻轻念叨:“这么小的地方,可怎么交易呢?真不可思议。”

走进里面,打量着简陋而临时意味十足的交易厅,女孩更是满脸玩味,这就是偌大中国的证券交易所,这儿除了交易股票,还交易国库券,外面还有自发交易邮票的人。可这儿低矮局促,没一点她想象中的金融味儿。女孩并不像大多数在场人员似的盯着几个数字议论,而是这儿晃晃,那儿看看,大胆地乱走,甚至拉住工作人员交谈。做妈妈的最初总要阻止女儿的胆大妄为,金融机构怎是可以乱闯的,妈妈就是来自金融机构。但后来见女儿中文夹着英文地与一个看上去挺严肃的工作人员交换名片谈上话后,便静静待在一边笑眯眯不语了。她看着她的宝贝女儿——梁思申,女儿圣诞节回家,她毫不犹豫请了长假天天陪着女儿,一直陪到上海。

等女儿跟工作人员握手告别出来,梁母才眉开眼笑地道:“囡囡说起正事来还真是像模像样呢,说什么了?”

梁思申笑道:“我本来就是业内人士呢,当然我最关心爷爷甩给我的股票得什么时候上市,那位先生不肯说。”

“小财迷净瞎操心,你那股票若上市,我们还不早知道了?还好,没成一堆废纸,看来还应该涨了。”

“那个名词中文怎么说……”梁思申费力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只好道,“当然涨,看来还涨得不错,翻几倍了。妈,下次你来上海,可以把家里那一叠国库券拿来卖了,省得占着现金。”

“又不等着钱用,放着就放着吧,再说也不用来上海,虽然股票只能在上海交易,国库券可是两年前在全国好几个城市可以上市流通了,否则国家每年国库券任务怎么完成啊。没上市流通前,天下最难两件事——计划生育和推销国库券,那都是当任务硬压下去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还有人专门背一麻袋钱下乡,换一麻袋国库券回来赚差价,乡下人消息不灵通,一听说有人收国库券,打个六折七折就卖了,那帮收国库券的发财好多。”

“那为什么不用报纸通知全国人民这么个好消息?”梁思申听着好奇怪,两眼则是更好奇地看向交易所门口的一堆人,里面有人正大声地发表着演说,似是对股市的看法。

梁母也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两人站路边听了会儿,梁母才道:“你看,都是上班时间,却有那么多年轻力壮的人在这儿无所事事,多么浪费。这事儿不能大肆宣传啊,全国人民要都看钱可以那么投机着赚,谁还有心思上班?现在各方面对股市问题争议很大,估计这儿还只是试点吧。”

梁思申听着妈妈的话好生想笑,可又没办法用中文把满肚子的反对用专业的态度表达出来,憋得难受:“这怎么能说是投机呢?这……这很正常。真有趣……”

梁母阻止女儿说下去:“国情不一样。你爸说你这回读了研究生后回来,整个人变得跟个小间谍似的,什么都要打听,听了还眉飞色舞地做笔记。不过你爸让我提醒你,别光顾着看热闹,当猎奇,你还得在了解中国国情后比较与国外的区别,再下定论。”

梁思申脸上一红,却强词夺理:“爸爸老奸巨猾的,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梁母故作义愤填膺:“是啊,你爸就是外强中干,一说到批评女儿就头皮发麻,把这艰巨任务硬推给我做。现在去哪儿,虹桥还是浦东?浦东也是去年刚下文件开发的,估计现在去没看头,什么都不会有。”

梁思申看着地图,选择浦东。梁母看着被称作下只角的浦东,不清楚女儿要看什么。但见女儿到打浦路隧道口看了半小时,记录半小时内的车流量,又到延安路隧道看看,还到乱糟糟的南浦大桥工地参观,最后乘轮渡返回浦西。

一天下来,梁母双腿差点走废,吃了晚饭就坐在宾馆床上按摩,见女儿依然精神抖擞伏案疾书,做妈的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女儿到底算算画画的写什么。

梁思申满脸苦恼:“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吉恩汇报。一个上海市内,连接浦东浦西的只有两条过江隧道和轮渡,可隧道那么窄,过隧道还得收费,严重影响办事效率,增加在浦东办公成本。可是在金桥了解到的情况又是那么让人激动,我得选择怎么措辞,把吉恩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唉,刚看到的南浦大桥工地,桥还没造好,浦东那儿的收费站已经在了,收费,收费,吉恩肯定会严厉地告诉我,收费比一条黄浦江更能有效分隔两地经济。缺少浦西的强力支持,浦东怎么办?我要不要明天看了虹桥再下结论?嗯,从这儿看下去,虹桥可比浦东热闹多了。”

梁母看着发愁的女儿,看着自己生出来的小小的女儿居然还能考虑如此重大的问题,心中欢喜不已,当然提供最强大支持:“不要只看到不足,要看到上海的变化。”

“说到变化,更不能和吉恩提,他要是问我一句上海跟深圳广州比怎么样,我就无言以对了。我跟吉恩吹的是上海,我跟他说我从小几乎每年到上海一次,上海是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上海也是中国经济之都,我名字里面就有上海。可上海的现状……总觉得不如广州深圳。”

“那没办法,当年开放的不是上海,是深圳,好在总算邓大人现在想到上海了。不过你爷爷说,他不担心上海,上海各方面实力强得很,上海要么不上,一上就肯定是最好的。你先别急着下结论,你先记录,回头到家里跟你爷爷好好谈谈,那个老金融有他的老见解。你爷爷,解放前的上海见过,解放后的政策全了解,是块老姜。”

梁思申早跟爷爷有交流,并不认可爷爷落后的知识。但此时只能放弃,合上笔记本,又抽出地图挤到妈妈身边,笑道:“妈妈才是老姜,到了上海连地图都不用,妈妈还记得解放前上海是什么样的吗?”

“哪里还能记得清,只记住淮海路上的奶油蛋糕好吃得很,想起上海就想到奶油蛋糕,你是妈妈的奶油蛋糕。我还记得老家什么样子,可现在只剩个洋房还像样子,园子都给造了房子了,那些新造的房子真难看。”

“我们明天再去房管处提要求,怎么能说是归还了我们房子,可还让那些人占着我们的房子不搬呢?他们没居住证明,我们可是有的。”

梁母叹气:“都难,那些人搬出去后住哪儿?有其他地方落脚的都已经搬走了,剩下几家都是很穷没去处的,房管处总不好赶人家住露天,这儿到底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暂时也不会来住,就让他们住着吧。”

梁思申皱眉道:“要不我另外买房子让他们住?妈妈老家这么有纪念意义的洋房我们得收回。”

梁母横女儿一眼:“我跟你爸也想过这招,但是又面临几个问题需要解决。首先我们没上海户口,不能在上海买房子,上海在这方面控制得非常严,而我们当然不可能出钱让那些住户买房子,自己不要产权;其次,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爸妈对你回家时挥金如土的大手大脚并不赞赏,爸妈的事情爸妈自己会解决;最后,即使把那些人迁走了,我们暂时也不会来。这种混凝土加木结构的老房子不能每天关着不住人,长久不开窗通风烂得快。别管老房子了,这本来就不在这回的行程计划内。”

梁思申做个鬼脸,不甘地道:“可是,妈,我要怎么跟你说才行,我现在真的挺有钱。我现在本金足,就跟一个赌徒一样,赌资充足,心态就好,投资方向掌握得很好,再说我这不还跟着老狐狸一般的吉恩学呢,十次投资,八九不落空。解决老宅问题,只不过是拔孙猴子身上一根毫毛。”

梁母不由笑道:“又来了,又来了,你前天一定要住这银河宾馆的时候就说房价只是一根毫毛,你有多少毫毛可以拔?老宅的事不能急,我跟你爸分析了,打算通过你爸一个朋友走走关系。”

梁思申这才答应,爸妈的能量,她从小就知道,她当初出国,别人搞个护照那是多么困难的事,他们却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她嬉皮笑脸地道:“毫毛今天拔了明天长,越拔越多,越拔越粗,才不会少呢。再说住银河宾馆多超值啊,我上回听一个东南亚华侨说,银河老板是按照五星级标准造的宾馆,可是考虑到上海已经有赫赫有名的五星级宾馆,他的银河在五星级里并不出众,不如自己降格到四星,做四星里面最好的,争取最大知名度和客流量,这是非常高明的市场定位。所以我们等于是用四星的价住五星的店,多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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