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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三、画下人鱼蓝

隔天,我得到登美奶奶的允许后,把南风庄的车库当作画室。把一百号的画布靠墙摆著,下面铺满报纸。

登美奶奶把停在车库中的厢型车开出去,停在车库口替我挡住入口。从外面看不见我在里面干嘛,我可以专注创作。

最大的问题是炎热。虽然打开长宽一公尺的小窗户并打开电风扇,如果没有积极补充水分,我可能会中暑倒下。

打开之前大地先生送来的纸箱,拿出颜料、调色盘、画笔、调和油等东西,做好准备。

一般来说,画在画布上前要先构图。为了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会在速写簿这专门画草稿的笔记本上画上几款构图的草图。有些人在思考构图的时间花得比实际创作的时间还多。

我原本就只能把看过的东西直接画下来,所以属于不花时间构图的人。平常都是抓出远近,只决定颜色的印象后,立刻在画布上画底图。

但这次连这些也不需要,因为该画的构图以及想要用的颜色如照片般烙印在我脑海中。

从来到志嘉良岛的那天到今天,我不断拖延画大赛参赛作品的时间。拿来当成见风乃的藉口也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理由有二。

一个是我不想要参加大赛,也就是不想要让人看见我的作品。这起因于我对风乃说的,我过去的创伤。

而另外一个,是我很害怕,画完这个自我集大成的作品后,结果一如往常仍旧只是个技巧高超的平庸作品。如果是那样,不只秋山老师,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会打从心底感到失望。

老实说,这两个原因并没有彻底消失,只要我继续作画,这个心情肯定不可能消失吧。

即使如此,我在此时这一瞬间,想要画画。

把脑海中的东西,透过画笔使其降生于世上的欲望。比任何恐惧都更加强烈的欲望,我认为是画家最需要的东西。

把油彩颜料挤在调色盘上,用画刀调和。混合几种红色与黄色颜料调出接近橘色的淡暖色,粗暴地涂抹在全白的一百号画布上。

长一百六十二公分,宽一百一十二公分的一百号画布。

这个尺寸普通来说也属于大型画作。虽然无法一言以蔽之,但在大赛中,作品尺寸越大,带来的震撼也越大,也有得到高评价的倾向。所需的制作时间长,且构图的平衡也很难斟酌,但制作大型作品是为了得奖的最快手段。这是秋山老师的建议。

我拿著画刀,由右上到左下,纵向在画布上涂抹。偶尔改变笔触的角度,创造出随意的感觉。

这个过程称为打底,在我用橘色画满整张画布后,接著在上面覆盖上原本该画的颜色。如此一来就会看不见打底的橘色,但这绝非无谓的步骤。油画的特徵「深奥的色调」就是透过好几种颜色交叠而创造出来。就算最表面的颜色是冷色系颜色,从下面淡淡透出来的橘色也能给人温暖的印象。

汗水流过额侧,从下巴往下滴。汗水流入眼中,我用手擦去,颜料大概沾到脸上了吧,但要是每次弄脏都在意,可是没完没了啊。

打底结束后,拿细炭笔画上粗略草图。

中间淡淡画出一条线把画布分为左右两半,漂亮的设计,都有被称为「黄金比例」的共通比例,据说是一比一﹒六一八,就算是相同一张画,也会因为有没有遵循规则而影响直觉式的好坏判断。

又接著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再用黄金比例上下切分,我轻轻握著炭笔,仔细描绘每部分所需的主题。这和打底不同,是很细腻的步骤。

「海斗!你根本完全没有喝啊。」

拿著装有冲绳香片茶的一公升水瓶过来的登美奶奶大喊。

埋首画布世界中的我,突然被拉回现实。这个瞬间,全身遭受没发觉的疲惫感袭击,特别明显的是脱水症状。

在我开始画画前,登美奶奶替我准备让我补充水分用的香片茶水瓶完全没减少,我太专注画画,一滴也没喝。

「……唔。」

原本想要说话,舌头紧紧黏在喉咙上无法出声。我有点晕眩,用淋浴的气势狂喝茶。

在登美奶奶严正警告下,而且颜料还没乾也没办法继续下一步,所以我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从早上九点毫不停歇地画到晚上七点,我狼吞虎咽吞下替我准备的晚餐,立刻倒下睡觉。

我不想要思考作画以外的事。

那和我先前的作画方法完全不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办法画出好成品,但总之无比期待。

隔天也同样闷在车库里。

今天进入粗略上色步骤,正如字面所示,就是粗略画上阴影让画作变得更加具体的步骤。

整体毫无空隙地用蓝色系色彩填满。彷佛从左下往右上扩散开般,挤压铬绿色的颜料管挤出绿色。创造出画布下方以深蓝,上方以绿色为主色调的感觉。

下方画上志嘉良岛最具特徵的红瓦屋顶聚落,聚落沉入海中的感觉。太阳光穿透右上方的海面照射,海底聚落静悄悄地妖艳伫立。

替旁边漂荡的海藻与珊瑚礁画上阴影。岩石上有青苔。虽然是意象,但这是参考我实际潜入海中看海面的画面。如果没有这个经验,我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就算可以想像,也只会变成很假的一幅画。

为了让大海从平面变立体,用笔触表现海浪漂荡的感觉,主色调为从绿色转为蓝色的渐层色,但其中也细微地加上白色、黄色、黑色、灰色及橘色等颜色。

油画是画出光的东西,而光线并非单一颜色,而是许多颜色的聚合体。

用肉眼看,大海看起来不像黄色。但只是没有看见,颜色确实存在。把这些颜色叠加上去后,比起单纯的蓝色看起来更像大海。

如果和想像不同,那重画就好。和水彩画不同,油画可以无限重画。我至今从未感觉那是个优点,这回却感觉到好几次。

突然回过神时周遭一片黑,我似乎倒在车库水泥地板上睡著了,好险在登美奶奶发现前醒来了,要是被她发现,我可能会被她禁止画画吧。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专注作画到失去意识。

第三天,终于进入细部描绘与收尾步骤。

在右上方阳光普照之处与左下沉在海底的聚落之间,画上上半身为女性,下半身鱼尾的「人鱼」。

人鱼对著海面哼歌。

我自己也觉得很害臊,这是风乃。因为拉著我朝光明处前进的人就是风乃。

如思春期的国中生以自己喜欢的人为主题作词作曲般害臊得无地自容,我现在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但我比起任何东西都想要画这个,这也是没有办法。

不是为了作画寻找主题,而是为了表现主题而作画。有种晚了好几步,我重新开始做国中起无法做到的,对作品投注感情的方法。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令人无地自容的行为,也是我找回孩提时代感性的证据。

画布中,人鱼风乃沐浴在阳光下唱歌。从她身上洒落的光芒,照亮海底的志嘉良岛。

我不知道这幅画到底画得好不好。

但只要看著画就让我忍不住脸红,心里嘈杂。

和在此之前我那除了「技巧很棒」之外没任何感想的风景画作品完全不同。

我全心全意描绘所有主题,特别对人鱼没有任何妥协。我要把风乃具体呈现在这个世界中,投注累积在我指尖的所有经验与感性。

我不允许作品和我脑中的景色有分毫误差。

接下来只剩下调整整体的色调,以及细部修正。

当我远离画布双手环胸俯瞰作品时,窗外传来玻璃破掉的尖锐声音。

一看外头,登美奶奶蹲在湿透的地面捡拾玻璃碎片,她似乎是把装香片茶的水瓶摔破了。

「没事吧?」

我手撑在窗框上问,登美奶奶吓得肩膀抖了一下。

「……啊、啊啊,没事,你别在意。」

「但你的手在发抖耶。」

难得见凡事手脚俐落的登美奶奶这么不可靠,我跳过窗户帮忙收拾。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登美奶奶小声说。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的画,所以我无法立刻理解她在说什么。

「咦?」

「那张人鱼的画。」

「啊,很怪吗?我基本上几乎都完成了。」

登美奶奶一度站起身,从窗外看了车库里的画之后,又蹲了下来。

「……没有,没事。你别在意。只花了三天就完成,你还真是厉害呢。」

接著在捡完碎片后,带著无法释然的表情走回去。

总觉得她的反应让我有点不安。果然客观来看,这幅画不好吧。登美奶奶之前夸奖我素描画得很棒,但对这幅人鱼的画,只夸奖我作画的速度。

但时至此刻,我也没办法重画了。

没有那种时间也没有体力,投注画中的感情也非虚假。就算大赛最后的结果不好,就算被刷掉,我也想用这幅画被刷掉。总之,我坚持做完收尾。

就这样,我到志嘉良岛的目的,绘制参加「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的画完成了。

此时是八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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