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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王与马戏团 第二章 东京旅舍二〇二号房

这片土地据说过去曾经是湖底。

根据神话,释迦牟尼诞生之时,有一位神明为了祝贺而劈开了山。湖水流出之后,留下肥沃的土壤,于是便建立起加德满都这座城市。加德满都盆地过去是湖底的说法似乎是真的,听说还有淡水鱼的化石出土。

讽刺的是,当我投宿这家旅舍的时候,年轻的女主人却叮咛我:「请节省用水。」加德满都此时正逢缺水。尼泊尔国营自来水不足以供应七十万居民的生活。在过去曾被水淹没的土地上居住的人民,竟然必须从供水车买水。

我用湿毛巾擦脸。四个角落泛黄的镜子映照着我的身影。黑色的长发或许因为这几天舟车劳顿,变得很难整理。常被人说好像在瞪人的细眼睛下方隐约浮现着黑眼圈。薄薄的嘴唇因为干燥而几乎裂开。我涂了防晒乳和护唇膏,大致整理好仪容。

东京旅舍位于廉价旅馆集中的乔珍区(注:乔珍区——Jhochhen。此区过去为嬉皮旅客聚集处。)外围,坐落在窄小的巷弄中,没有任何指引招牌。这里的地点很不方便,日照也不佳,房间狭小到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不过我在住宿一晚之后就喜欢上这间旅舍。

从天花板和墙壁上的裂痕也能看出,这栋建筑显然并不是很高级。不过弹簧床垫不会太硬也不会太软,床单也洗得很干净。卫浴设施虽然无法掩藏长年使用的痕迹,不过并没有累积厚厚一层水垢。室内也有电话机,只是不知道能否拨打外线。最棒的是窗框。窗户是网目很密的斜格子木窗,每一格的交叉点都有植物或几何图案的纤细雕刻,替这间小房间増色不少。代表岁月痕迹的泛黑色调也反而予人好感。

我把敞开的窗户关上。当我把纵纹的窗帘也拉上,房间就笼罩在静谧的阴影中。我背起丢在桌上的单肩斜背包。我突然想要检视护照,便打开背包内部口袋的拉链,取出红色的护照。

——MACHITACHIARAI

太刀洗万智。发行年份是二〇〇一年。因为之前护照过期了,我上个月才去重新申请,照片拍得并不怎么好,望着镜头的眼神非常冷漠。

话说回来,即使不是面对镜头而是面对人,我也不只两三次被说眼神很冷淡。

东京旅舍是四层楼的建筑。

这座城市有许多挑高的楼房。即使是看似普通民宅的建筑,从外观来看也有三、四层楼。东京旅舍虽然是四层楼,不过和周围比起来并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这里的一楼是小小的大厅。从建筑的深度来看,应该还有更多空间,所以或许也兼作经管者的住处。客房在二楼和三楼,餐厅则在四楼。阶梯是木制的。

我边转动脖子边走上发出嘎嘎声的阶梯。床虽然睡得舒服,但是枕头似乎不太合适,害得我脖子有点痛。

光线映入我的眼睛。餐厅窗户是敞开的,让阳光和干燥的风透入室内。餐厅的墙壁是天空色,但处处都有掉漆,露出下方白色的壁面,不知是底漆还是灰泥,看上去很像一团团的云。

在温和的逆光中,有两名先到之客。

一个是秃头男子,身上缠着灰扑扑的黄布。他坐在折叠椅,左手放在圆形餐桌上,右手拿着马克杯,缓缓将杯子端到嘴边。黄色的布大概是袈裟,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佛僧。他的肌肤晒得有点黑,从宽松布料露出的手臂肌肉很结实。

这个人不知道几岁。只要是落在三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之间,不管说是几岁似乎都不奇怪。他既然住在以外国旅客为经营对象的旅舍,应该不是尼泊尔人,但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我猜想他是泰国人,不过与其说是直觉,或许是从袈裟和秃头的外型硬作连结吧。他瞥了我一眼,但仿佛没有看到我,再度把马克杯举到嘴前。

另一个人则是明显对比。他劈头就对我打招呼:

「嗨。你是昨天住进来的人吧?这间旅馆很不错。你打算住几天?」

这名男子说的是英语。开朗的声音有点做作。白色肌肤因紫外线而泛红,脸上同样带着有些做作的笑容。发色虽然是黑色,但仔细看有些偏褐色。他穿着深绿色素面T恤和牛仔裤,虽然不算瘦,可是第一印象不知为何给人纤细的感觉。外表大概二十出头,不过我几乎没有推测白人年龄的经验,所以也不是很确定。他抬起嘴角,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别这样瞪我。还是说你不憧英文?Namaste(尼泊尔语:你好)!」

「我听得懂英文。」

虽然我知道说了也没用,不过还是补充一句:

「而且我也没有瞪你。」

「是吗?」

他再度扬起嘴角。

「那就好——虽然看起来真的很像。对了,我大致上很喜欢这个国家,不过有几个习惯不是很喜欢,譬如不吃早餐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你不是为了喝奶茶、而是为了找寻食物而上来,那就得失望了,」

他还挺锐利的。我点点头。我的确是因为想吃东西而上来的,但是我不知道旅舍没有供应早餐。仔细想想,入住时好像也没有听到关于早餐的说明。

「话说回来,我从两天前就到这座城市,找到几家从早上就开始营业的食堂。我建议我们一起去吧?你可以不费力气找到用餐的地方,而我……会感到很快乐。」

他的话虽然轻佻,不过想到他是为了享受旅行,也不禁让人莞尔。

「说得也是。拜托你了。」

他听了之后,这回露出很自然的笑容。

「太好了!那么我们立刻出发吧!」

我们走出餐厅时,另一个男人回头。如果他显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我原本打算问他要不要一起来,但对方依旧摆出不闻不问的样子。虽然看起来也像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过也可能是他真的听不懂英文。

我们离开餐厅走下阶梯。青年在昏暗的走廊自我介绍:

「我叫罗柏特•佛斯威尔。请多多指教。」

「我叫太刀洗万智。请多多指教。」

青年搔搔头问:

「太刀……什么?」

「太刀洗(TACHIARAI),万智(MACHI)。」

「我该怎么称呼你?」

「万智。」

虽然我觉得以发音来说,五个音节的姓氏不算长,但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人称呼过我太刀洗。青年显得格外开心,说:

「万智!听起来真特别,感觉很有东洋味。」

「是吗?」

「你可以称呼我罗柏。」

我们从三楼走到二楼。我不经意地用眼角数了旅舍的客房数。三楼和二楼大概各有四间客房,合计八间。一楼和四楼或许也有客房。不过即便如此,这间旅舍的规模还是很小。我不认为住宿客人只有我、罗柏以及佛僧三人,不过我们走下阶梯的途中,每一间房间都静悄悄的。

我们来到楼下的大厅。从格子门透进来的斑驳光线落在花纹繁复的编织地毯。类似三夹板的板子围起来的柜台也没有人。玄关的门是铁制双门板的样式,涂上带点浅蓝的绿色油漆。采光窗装了铁窗。罗柏伸手握住门把,突然高喊:

「糟糕,我忘了拿钱包了。」

我盯着他的脸。

「你都用这招维持旅行生活吗?」

「怎么可能!」

我只是想开个玩笑,但罗柏似乎不这么想。他的脸变红了。

「我马上去拿。你在外面等我一下下。」

他仿佛要挽回名誉般飞奔上楼。

我不小心严重取笑了搞不好比我小十岁左右的青年。为了弥补错误,最起码也该照他说的在外面等。

阳光还没有照射到狭小的巷子里,不过抬起头仍旧可以看到浅色的天空。加德满都的海拔超过一千三百公尺,天空应当比较近才对,不过从天空的颜色并不能威受到这一点。这里的天空和东京或名古屋没有太大的差别。或者也可能只是因为我在东京很少仰望天空。

我感受着乾燥泥土的气息关上门,靠在东京旅舍的砖墙。

我现在穿在身上的卡其裤只有一条可供换洗。虽然说真的需要也可以去随便买条裤子,不过我还是不太想弄脏。我把手夹在接触墙壁的部位。手掌感受到冰冷而坚硬的触感,感觉很舒服。

「哈啰。」

这声招呼从斜下方传来。我把漫不经心朝着上方的视线垂下来。

站在我眼前的是褐色肌肤的小孩,自然卷的黑发只有在右耳上方翘起来。他脸上堆着笑容,长相很端正,几乎令人感到可爱,但他的眼神却与表面上的稚气不符,显得有些阴沉而拼命。

他一只手放在背后。我猜到其中的理由:这孩子是来向我兜售商品的。不过他在「哈啰」之后说的话却让我瞠目结舌。虽然不是很流转,但他说出口的确实是日语。

「你好。你是日本人吧?」

我没有回答。他毫不在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喜欢日本人。我有好东西。你看。」

他把右手伸到前方。就如我所料到的,他的手中握着东西,不过我没有具体想像到会是什么东西。男孩递给我的是灰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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