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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鹭与雪 不在之父

第一章

这天空像是被谁用一把大刷子蘸著淡墨涂抹过似的。昨天星期六还是晴空万里,可是好天气持续不了两天。黄梅天就是黄梅天的样子,下午又下起雨来了。雨滴在马路上溅起水花。

不过,只要钻进马路边宽大的店门,暂且就躲开了这招人嫌的雨。翻舞著淡紫色裙装的下襬,沿著大理石饰面的旋转楼梯,噌噌噌地就来到了二楼书籍卖场。宽大的玻璃窗映照进午后的光线,在这种天气里,光线像是透过糊著白纸的拉窗照进来似的,显得柔弱无力。对于鲜少见得到阳光的书籍来说,或许会喜欢这样的日子也未尝可知。

我是让雅吉哥哥带著来银座的──想要逛书店的话,大概一般都会去丸善书店[注1]吧。不过,我近来偏爱的,却是这家去年刚落成的教文馆。宽敞的店堂,高高的天花板。如果是日式建筑的话,那该是名叫鸭居[注2]的门楣。在那相当于鸭居的横梁部分,挂著几幅镶框的书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只侧著身子的白色鹦鹉,乍一看就让人感到几分亲切。

[注1]:日本著名企业家早矢仕有的于明治二年(1869年)在外国驻日政府机构和商社云集的横滨创办「丸屋商社」,其后在正式注册商号时改成「丸善商社」,百余年来,一直以前瞻性的经营理念和独特的运作模式,成为日本一大文化标杆。

[注2]鸭居(かもい),是用在和室房间出入口及设置门窗的拉门框,设置在上方的框称作鸭居,设置在下方的框称作敷居。

「落叶松,落叶松……」我模仿鹦鹉学舌的样子说话。雅吉哥哥有些摸不著头脑地问:「什么东西?」我指著不久前刚刚出完最后一卷的《白秋全集》的书脊说:「这儿。」

「啊,原来是『走过落叶松的树林,切切地凝望落叶松』啊。」

「唷,你知道啊。」

「那当然,可别小瞧了我这个学士先生。」

哥哥竖起一根指头,煞有介事地往上顶了顶帽檐。也许是想说,我可是有学问的。《落叶松》是北原白秋[注]的名诗。

[注]:北原白秋(1885─1942):日本诗人、歌人。本名隆吉。

「落叶松多寂寞,我与它细私语。」诸如此类。诗中同语反覆多次出现,形成一种韵律,轻声吟诵,令人恍若漫步林中小道。学校上课讲到诗歌的韵律时,老师背诵了这首诗。记得当时老师还说有一首反覆出现「NANOHANA(油菜花)」一词的诗。的确,「NANOHANA」一开口就连著几个N,「NA·NI·NU·NE·NO」听起来多柔和,用来表现花瓣确实非常贴切。人们常说「一片油菜花」,这说明油菜花本来就是丛生的花,而不是孤傲之花。这么想来,「NANOHANA(油菜花)」一词反覆出现也就理所当然了。NANOHANA (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NANOHANA(油菜花),连续的文字化作连绵的花海。

「那会不会也是白秋的诗呢……」我这么猜想,可是我不知道这首诗的题目。而且,艺术出版社出版的《白秋全集》总共有十八卷,而眼前的书架上只摆放著其中的几册。那片灿烂的油菜花掠过眼帘消失了。我转过身,把目光落在了海外写真杂志上。我随手拿起几本,一边认读著上面的洋文,一边翻看风景和人物。

「喂,英公,快三点了。要不要去喝茶?你也有点肚子饿了吧?」

这倒是个实实在在的建议。可是,怎么说我也是「妙龄闺秀」呀,在哥哥眼里竟成了「英公」。而且,这话说得好像我多么能吃似的,真是的。不过,吃人家的嘴软,想想能白吃白喝,就不必柳眉倒竖了。这回是绕著旋转楼梯往下走,来到了地下一层的富士冰点屋。正方形的桌子,摆得整整齐齐,构成有规律的几何图形。插在杯子里的纸巾,雪白雪白的,让人感到非常清洁。倒不是听了哥哥的话产生的心理作用,我确实有些肚子饿了。我点了红茶和奶油面包卷。系著雪白围裙的女侍端了上来。「老字型大小固然有老字型大小的味道,不过银座这地方,还是这种时尚的店铺比较相称。是吧,哥。」

一个大学教授模样的人,一边阅读著在楼上买的外文书,一边慢慢品味著咖啡的醇香。也有带著孩子在喝果汁的。一派星期天下午的热闹景象。

「是啊,开张还不到一年呢,就像新婚的娇妻那么新鲜。」

「呵,说大话啊──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喂喂,别把人看扁了!我虽不才,却也在为如何回绝一个个凑上来的女孩劳神费心呢。」

「有这等事吗?」我歪著头,自言自语地嘟哝道:「一年……」

「一年怎么啦?」

「『明年今日今宵的明月』[注]──不是啦,我突然想起了报纸上登的《一年以后再相会》的事。」

[注]:尾崎红叶《金色夜叉》主人公间贯一的台词。

第二章

「什么事啊?罗曼史吗?」哥哥问。

我摇摇头。那可不是什么甜蜜蜜的事情。

「知道东京站吧。」我说。

「嗯。」

「那后面就是八重洲桥。听说东京湾退潮时,桥下的外濠护城河就会变浅。」

「从大海经过大川【隅田川下游部分,流入东京湾】──嗯,那里也该是连著的,属于正常情况啊。」哥哥说。

「说是有个流浪汉,趁著变浅的时候,在河底的烂泥里翻淘,想找到点值钱的东西。淘著淘著,淘到了一个亮锃锃的大块头(KATAMARI)。」

「──大化革新【大块头和大化革新谐音】啊。」哥哥打诨道。

我愣了一下,说:

「那是镰足(KAMATARI)!无聊!──然后,那个流浪汉以为是金子,惊喜啊,想把它挖出来。可是,重得很,一个人还不行。找来在附近的另外两个人帮忙,总算拉了上来。」

「总不会真的是金子吧。」哥哥说。「那倒不是,是一大块黄铜──说是约摸有三十贯。值钱著呢。」「哦──不过,那种东西怎么会躺在河底的呢?」哥哥问道。「不知道呀。」

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继续说:「──反正啊,这东西太值钱了点。几个人觉得不可以就这么拿去卖了,借了个拉货的车来,哼唷哼唷地做起了搬运工。」

「简直像桃太郎的故事啊。」哥哥感叹道。

「是的,是的。就那感觉,结果搬去警察局。因为不是桃太郎从鬼岛凯旋归来,所以只能做拾到遗失物品处理──可是,员警却犯了难。」

「──因为没地方放吗?」哥哥问。

「不是啦。大件的遗忘物品,又不是没遇到过。那么大小的,根本不在话下。」

我替内务省警保局打起了包票。

雅吉哥哥歪著头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啊,想做登记却没有拾到者的居住地址。」

三个流浪汉又没有固定的住所,只能登记个名字。

「……啊,原来这么回事。」哥哥恍然大悟。

「因为没有办法联系,所以呢,三人决定,当时就把下次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定下来,一年后在吴服桥上碰头。」

「呵,像听故事似的。」

「是呀──然后呢,再一起前往警察局。那黄铜如果没有失主来认领就会发还给拾到的人,他们打算得了黄铜就拿去卖了钱分掉。」

「……嘿。究竟能卖多少钱呢?」

哥哥倒是挺现实的。

「说是每个人少说也能分上十五块呢。」我说。

「不小的一笔钱吶。靠它能否维持上一年半载的生计呢?」

这么说就更加现实了。

「嗯……不过啊,回头想起来,发现黄铜,觉得一个人动不了的时候,那附近……至少还有两个人在干同样的事情吧?」

「对啊。」哥哥赞同道。

「居无定所,靠干那种事生活的人,没想到……还真大有人在啊。」

「好像是吧──我估计啊,就是干那种事,也有各自的地盘吧。」哥哥说。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东京站是现代日本的象徵。在这座雄伟的义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后面,就有一群为了生活而不得不浸泡在泥水里翻淘著河底,时而欣喜时而懊丧的人。

虽然已近夏天,但由于连绵的阴雨,还是让人感到几分寒意。想到这一阵子的气候,我不禁问道:

「到了冬天还干那种活吗?」

「没饭吃的话,只能干。不景气啊──还有知识份子呢,走投无路,成了流浪汉。」哥哥答道。

「是吗?」

「是啊……」

哥哥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心不在焉地看著远处的上方,呆了一会儿,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剩下的红茶,继续说道:

「……你们学校有时候也会出去参观吧。」

「是啊──四月份去了御宾离宫【校注:即宾离宫恩赐庭园,位于日本东京,是四代将军德川家纲的弟弟,纲重(德川家光的次男)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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