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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6

离文化祭还有两周的星期一,事件突然发生了。

十一月后,学校里到处都在为文化祭做准备,校内一天到晚都很嘈杂。每到课间休息就有人在走廊或楼梯的平台上干活,放学后也依旧不变。到处都是涂上颜色的背景板和油漆,以及装有店铺用的装饰和幕布的纸板箱。1 - A教室的后面也放着一个纸板箱,里面装着很多卷成圆筒状的印刷纸。

“B纸——印刷纸有四种颜色,所以每个组统一使用一种颜色,这样一来发表的人更容易分清不同的课题。当然,在版面设计上也要力求简明易懂。”

皆藤留美把仿制纸送来的时候对大家做了这样的说明,然后几乎是独断专行地决定了每个研究课题使用的颜色。黄色、浅绿色、淡蓝色、粉色。《亚马逊的森林砍伐问题》使用的是浅绿色的B纸。乃田诺艾尔等人早早就主张穿粉色的,于是丸冈小组——原丸冈小组——联名的《稀有金属国际争夺战》就被分配到了粉色。

“每种颜色我都预留了很多,但都是有限的,所以要珍惜使用哦。”

皆藤留美又补充了一句。但还没有一个小组把研究内容整理到在B纸上誊写的阶段。想要粉色的乃田诺艾尔她们什么都没干,直接把粉色扔给了同班的另外两个同学。这两个男生一个是新闻部成员,一个是围棋部成员,他们可以轻松地完成乃田的琐碎任务因此很受欢迎,从第一学期开始就被丸冈小组使唤。

丸冈并没有帮忙研究发表,和乃田诺艾尔等五人依然保持着距离。在教室里经常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谁也没有靠近他。还无法判断是他开始习惯一个人待着,还是正把岩浆般高涨的郁愤积攒在那肌肉发达的身体深处?

这些暂且不提,文化祭的准备工作正式开始后,我所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放学后的图书室偶尔会有我们以外的学生来。即使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们也会小心翼翼地避免面对面坐着。我的声音变得更小。再之后高町也会因忙于小组的工作,减少来图书室的频率。一想到这里我就寝食难安。即便如此,在高町上学的日子我还是打算在图书室等高町放学。

高町已经读完了第一本书。之后又从旧书店买回另一本印第安人的书,和第一本一样认真地读着。按照高町的解释,这本书是陪同称为“森林哲人”的著名印第安人一起旅行的日本摄影师所写的,和前一本一样是精装书,上面有很多照片,不少是彩色的。

“有很多漂亮的照片。”高町给我看了背对着黄昏歌唱的印第安女人们的照片,还有穿着深褐色贯头衣(译注:一块中间穿洞的麻布)盯着相机看的少女的照片,说。“而且也有很漂亮的语言,我是说阿尤顿的语言。”

阿尤顿·克雷纳克是被称为哲人的印第安人的名字。打开那本书不久,高町似乎对阿尤顿的话感触颇深。“这个人可能是真正的大人。”她毫不犹豫地称赞道。另一方面,如果作者日本摄影师闯入书中,提出个人看法或对日本社会的小小问题,她就会愁眉苦脸,扫兴地评论其画蛇添足。

“既然是摄影师,只要拍照就好了。”

尽管如此,高町还是毫无疑问地感受着这本书的魅力。根据阿尤顿的说法,“自己”是宇宙的一部分,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从祖先开始的伟大生命的一部分,个人的人权啦隐私啦,认为“自己”可以由本人独占的主张是错误的。这种个人主义、排他性的思想让贪得无厌的敛财和扩张正当化,最终发展为掠夺和战争。

高町似乎对祖先的传承尤其有感触。“‘只有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才能与世界和谐共处,和平地生存’。”有一次,她回到贴有便利贴的那一页,引用了这句话。“这么说来,在这个传统和文化价值只剩下时尚和老年爱好的国家,找不到真正的成年人也很正常。”

读完创办小型NGO的那个人的书后,高町就开始在印象深刻的那一页贴上便利贴。现在,无论是第一本书还是第二本书,上面都凸出了几张黄绿色的细长便利贴。

听了高町的话,我最先想到的是父亲。作为那个父亲的儿子出生的不幸——从出生开始一最亲近的大人只是一个热衷于被自卑感所支撑的排他性思维的小男人的不幸。

“高町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我下定决心问道。

高町正要翻动一沓新便利贴的手停了下来,用加强了警戒的目光慢慢地看着我。“为什么问?”

“没什么。”我含糊地说。“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很普通地在工作,妈妈也有兼职。”她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问这些有什么用?”

“你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大人吗?”

刹那间,高町无言以对。“架认为呢?”她略带愁苦的口气反问道,在那之后——看到我的表情她吃惊地瞪大眼睛。“你讨厌父母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高町喜欢吗?”

“喜欢。”出乎意料,高町立刻回答。“我很喜欢。当然,也不是说没有任何不满。但是,真正的大人也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人。”

我很羡慕能如此断言的高町。

“孩子应该感谢父母。”高町一边把新的便利贴粘在彩色照片那一页,一边告诫道。“喜欢也好,讨厌也好,就算无法尊敬也好……温柔也好,严厉也好,有一点不行的地方也好,脚臭也好——对大多数事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怎么说,他们养育着我。”她把刚刚贴上的便利贴撕下来,重新贴在旁边的一页上,用大拇指轻轻按压着粘度减弱的接面。“不然的话,难得在一起生活,也太悲伤了吧。”

这是上个星期五的事情。我们在图书室待到放学前然后就地解散,但是——到了星期一,我突然知道了高町在星期五和我分开,离开学校后去了哪里。

契机是丸冈——或许也可以说是乃田诺艾尔。第五节课是第二次英语课,乃田那一群人趁着老师背对着自己板书英文的间隙,把折叠的小纸条在同学之间传阅。虽然不知道纸条上的内容,但每次纸条转到新的座位上,他们就会互相使个眼色,瞄一眼丸冈的座位拼命忍住笑意。当然,丸冈也注意到了视线,他知道自己在被嘲笑。就在不久前还以自己为中心的小团体在肩膀不停颤抖的他周围忍住笑意,他弓着背,握紧拳头,忍受着屈辱。

我想,大概是在受到屈辱的某个瞬间,丸冈下定了决心,本来就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为了逃避自己应该承受的压力,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压力强加给别人,伤人的幽默会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的那种人。对乃田诺艾尔她们来说,这就是其魅力所在吧。但是现在,这种幽默被乃田诺艾尔他们继承了,就像他吐出来的唾沫因时间差掉到了自己身上。而且丸冈不是能长期忍受这种状况的人。砂纸直着撕起来很脆弱。

但是,砂纸即使被撕裂了也会伤害碰触到的东西。铃声响了,第五节课结束后他走出了教室。看着这样的丸冈,乃田诺艾尔她们还在偷笑。过了一会儿,丸冈不知何时回到了教室。大概是从后面的入口进来的——突然一只脚从我背后飞了出来,像是用鞋底“咚”的一声踢在桌子边上。我的桌子猛地撞在高町坐着的椅背上,吃惊地回头一看,丸冈站在那里。他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光头微微向右歪,眼神充满厌恶,就像在俯视一只被车碾到的螃蟹。但是,他看着的不是我。他的目光投向高町的后背。

休息时间一到,高町就把头搁在胳膊上趴在桌子上。她的脸几乎被头发遮住,所以看不出是醒是睡。

“怎么了?”

高町慢慢抬起头,搭在背上的头发顺滑地飘到肩头。制服的下摆微微往下掉,遮住了裙子的缝隙里露出来的白衬衫。高町看了看靠在椅背上的我的桌子,发现我身后站着的丸冈,郁闷地皱起眉头。

“有点……疼。”

“你好像很累了?”丸冈用粗暴的语气说道。“你经常请假,还没休息够吗?”

高町不耐烦地轻轻叹了口气,悠然地坐起身来,双手的拇指在脖子上滑动,将散乱的头发梳到背后。“跟你有什么关系?”

“哈,当然有关系!”他讥笑地反问道。“这就是我想问的。”

高町眯起眼睛,似乎意识到自己在无聊的事情上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多。“你在说什么?”

“装傻也没用,你懂的吧?”

同学们的视线已经集中在高町和丸冈身上。后来才知道,当时可能帮高町解围的三个好友都不在教室里。仲川未步刚刚才注意到她的自行车钥匙一直挂在车上,就像女生们经常发生的那样,明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成群结队地去停车场拿钥匙。但是高町并没有因为是否有人来掩护而改变对自己厌恶之人的态度。

“别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能好好解释一下吗?”她把一只胳膊支在椅背上,冷冷地盯着丸冈。“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我真的可以解释吗?”丸冈的长脸带着挑衅的笑容。“我可是照顾你才故意拐弯抹角的。”

“既然是照顾我,那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尽量保持安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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