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澄澈的空气中,我沿着河岸小径骑着脚踏车,一路奔向邻市图书馆。
图书馆位于百货公司这边。所以每逢星期六、日,这一带挤满了来自附近的购物人潮。
我以眼角余光瞄着车阵长龙,一路驶过车潮穿越人群,再把脚踏车停进停车场,锁上有点松的车锁,把钥匙放进口袋,走进图书馆。
今天,我是来与阿尔斯的《儿童文库》重逢。
那算不上什么珍本,我在神田旧书街看过好几次。只是,一直没找到我真正想找的福楼拜那一本。
没想到,目送小正离去的那天傍晚,我来这里一看,柜台上堆了几十本红色书背烫金字的崭新阿尔斯《日本儿童文库》,非常壮观。我不由得啊地叫了出来。
那当然是复刻版,但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在经常造访的图书馆看到这套书。
我迫不及待地询问挂着圆形名牌的女馆员:“请问这是馆里进的书吗?”
“对。”
“可以外借吗?”
“可以。”
只是,她说还要花两、三天的时间登记建档。所以,我才会在相隔一周后的这个星期六过来借书。
图书馆的天花板很高,由仿希腊神殿的成排巨大圆柱支撑,四处还点缀着彷佛从米罗画作中撷取出来的现代雕刻。
从我以前念的市内女高过来,虽然得绕远路,不过这条路可通往车站。高中时期,我搭电车上、下学,经常在放学后顺道过来。因此图书馆就像自家房间,熟得闭眼也能走。儿童书那一区,就在入口附近,空间相当宽敞。适逢星期六,涌进许多小客人。小声交谈,在这一区是被默许的,有些孩子在玩拉洋片,有些孩子在看故事书,还有一群小学生在桌上堆满图鉴,一脸认真地头碰头查阅资料。
我经过几个书架,最后找到写有“ㄑㄩㄢㄐー”的地方。用拼音标识真是太好了,《儿童文库》就在那里等我,全数超过七十册,幸好还有别册索引,不用一本一本翻开找。我根据“朱利安”这个线索查索引,发现这个版本的译名是“朱利安圣者”,译者是中村星湖,刊载在《西洋少年少女小说集》。
我拿起第三十一集一翻开,插图就窜入眼帘。我记得很清楚,右边是大鹿,左边是朱利安。可是,感受截然不同。
鹿在画面上占有更大的面积,相较之下,朱利安显得更卑微渺小,整体就像阳炎蒸腾般氤氲晃动——我记得应该是这样。想必是随着时间流逝,得自作品本身的印象,替记忆中的图像增添了颜色。
我耿耿于怀的那个“长牙”部分,在这个版本中译成“一声也没哭就呱呱坠地”。
我连同别本一共抱了四本,正在办借阅手续的柜台前排队之际,后面忽然有人喊我。
02
“你现在还是常常来?”
朝井老师依旧爽朗随和,手上拿着咖啡杯。
“您说图书馆吗?”
“嗯。”
他窸窣有声地啜飮咖啡。圆鼻头、粗框眼镜,和他五年前拉我加入学生会时相较,一点也没变。开口说话时,脖子会向前伸长,微驼的模样也一如往昔。
“对呀,因为借书比较方便,还能顺便运动。”
“运动?”
“我都是骑脚踏车过来。”
“你精神真好。”
“老师也是。”
“……我才不好呢。”
朝井老师是那种碰上非做不可的事情时,只要熬上两晚即可轻松解决的人。换言之在我们看来,分明是个“精力充沛”的老师。不过,由于之前发生的那起意外,再加上我们最后一次碰面仅在津田学妹的丧礼上目光交会,所以我只是随口回了句“才没那回事”,然后端起红茶就口。
老师带我到百货公司三楼的一家咖啡厅。一楼大厅整个挑高,所以这里等于是悬空架在上头。从玻璃墙可以清楚看见底下的样貌,马赛克拼图的地板上不断地涌过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蹒跚学步的孩童、行色匆匆的西装男、站在原地互相拍肩的水手服学生,沉稳的衬衫、枯叶色调的开襟外套。
“你几岁了?”
“马上就要二十一了。”
“时间过得真快,这表示我也老了。”
虽是普通对话的感慨,但老师真的像在看着远方述说。他的语气充满疲惫,也好像渴望重新来过。
我不得不联想到津田学妹的事件。
照理说,光是这样想,应该不敢再针对相关部分追问下去了。可是,几天前,我亲眼见到和泉学妹那种彷佛踏入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于是这句话脱口而出:“和泉学妹在学校怎么样?”
老师略微挑眉,顿了一会儿,才把脸凑近我,说:“不对劲吗?”
当然,老师是问家里的情况。他很认真。
“对啊,看起来好像很恍神。暂时的失魂落魄我认为是正常的,可是,如果再不赶紧恢复正常的生活,恐怕不太好。”
老师默然无语,最后从西装口袋掏出快压扁的烟盒。
“可以抽烟吗?”
“请。”
老师把烟叼进嘴里,双手在长裤和西装口袋摸索,动作很慢。然后,终于摸出印有某家店名的抛弃式打火机,点烟。
拼木圆桌上,放着一只黑色方形烟灰缸。老师一边把烟灰缸拉到面前一边说:“事发后的那两、三天,她虽然脸色惨白,还是有来学校。之后,好像什么东西啪嚓折断似地,突然开始请假。我当时觉得,也难怪她会这样,因为我听学生们说,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她的班导也很苦恼,因为津田与和泉同班……”
“这样啊。”
“是啊,光是这样,老师就够伤脑筋了。先是津田出事,接着又是和泉。她们的导师还年轻,拼劲十足,可是唯独这种事,光靠热情是没用的,该怎么做对和泉最有帮助,连我都不知道。”
老师的嘴角飘出青烟。
的确。如果说声赶快复原,就能恢复原状,那么大家也不用这么辛苦了。老师一边掸落烟灰,继续说:“现在,和泉眼中只看得见一件事。所以,当务之急应该是扩展她的视野吧。纵使跟她说‘回来上学’或‘现在是毕业前的紧要关头’,我想也没有用。”
老师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她喜欢画画,就算暂时不来上学也没关系,但我希望她至少去美术馆之类的地方走走。不要只看自己的内心,我希望她也能看看外面的世界。”
03
我把之前与和泉学妹坐在砖墙上交谈的事告诉老师,老师大大点头。
“你做了件好事。和泉现在很需要一个说话对象,也许因为你不是学校的人,和泉才肯开口吧!”
“我也这么觉得。”
“如果下次还有这种机会,你就跟她聊聊好吗?”
“好。”我当下答应。可是,若真要这么做,自己对那起“事件”也未免了解得太少。
我偷偷朝四下一瞄。隔着观叶植物,有两名中年妇女正在专心聊天。我小声说:“结果,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师抽了几口烟,然后把剩下的半支烟摁进烟灰缸。
“我也不清楚。总之,目前知道的是这样。”
老师那张戴眼镜的脸凑近我,开始娓娓道来。
“按照往年的惯例,同学分组以后,大家各自在集宿所和学生会办公室分头作业。津田与和泉是装饰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布置gate。”
在学校正门内侧,每年都会由学生设计一道栅门,那就是母校所谓的“gate”。
“骨架已经搭好了,接下来只要在夹板上作画,再把板子钉上去就行了。她们把板子放在中庭,赶在天黑以前,一边指挥学妹一边进行工作。”
记忆重现。当园游会的日期逼近,音乐社的合唱如潺潺小溪流经校内时,身穿运动服的园游会筹备委员,在中庭展开作业。他们拿着油漆罐和刷子,依照那年定案的设计,朝厚木板刷涂油漆。由一年级生负责打底。那些木板的面积不小,单调的刷涂动作很无聊,可是,若偷懒涂得厚薄不均,一眼就看得出来。年级越高的学生就越有资格刷涂比较有趣的部分。
从铅笔勾勒草图到完工总共要花四、五个工作天,每次都是在集宿的星期六揭开序幕。
“天一黑,板子收起来以后,她们就比较轻松了。路标之类的指示牌也交给学妹处理了。她们俩还在打打闹闹,把我都惹恼了。”
“当时没有任何异常吧!”
“完全没有。”
“这两人果然是形影不离。”
“对,就跟往常一样。”
“可是顶楼,津田学妹是一个人去的。”
“没错。”
“该不会是去跟谁碰面吧?”
与小正的对话依然留在我的脑海里。老师惊讶地挑眉。
“当然,我不知道津田为什么去顶楼,不过至少她坠楼时并没有其他人在场。”
“这一点可以确定吗?”
“对啊,因为通往顶楼天台的门是从另一边锁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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