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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六之宫公主 第五章

01

国立剧场位于隼町。

我寄了暑期问候信给圆紫先生。虽然有点迟,但还是报告了已经找到内定工作。只为了这点小事就写信给大师,似乎显得有点过于熟稔。

最后,我附上一句“因此,最近经常去国会图书馆。”结果大师回信叫我“顺便也去隔壁露个脸。”国立剧场演艺场八月中旬演出活动的压轴戏,就是由圆紫先生担纲。

其实就算大师没说,我也打算去看。两处隔着一条青山大道。其间,夹着看起来很严肃的最高法院,就好像汉堡肉夹在汉堡中间。

以扎实技艺赢得一定好评的落语大师春樱亭圆紫先生,是我的大学学长。念的也同样是文学院。当我还在襁褓时,他已走在大学校园中。我本来一直是个只敢在远处瞻仰他的忠实戏迷。但前年,由于某件意外,令我得以参加圆紫先生的座谈会,之后便开始不时见面。

话说既然是亲近的粉丝,起码会送给艺人一盒点心或一个红包之类的礼物,但是我们的情况好像颠倒。圆紫先生的信上指定了日期,他说“这天我有空,我请你吃晚餐,庆祝你找到工作。”我心里暗自窃喜。虽然不至于真的不知分寸,但在惶恐之余仍旧“窃喜”,这可不是饥饿导致的卑微心态。

圆紫先生是个只要把疑问放进投入口,他就会立刻给出答案,宛如万能解答机的人。每当我的眼前出现难题,我就会忍不住向他求助。能够谈得来,这点令我很庆幸。关于《六之宫公主》,他肯定也会提供什么有意义的看法吧?

再说虽然不是以戏迷身份,送上什么了不起的礼物。但我还是准备了从里盘梯买的纪念品。

当天我在图书馆也有工作,倒是很符合行动效率。不过,就地理位置而书虽然方便,在时间上可就不见得了。兼职工作令我没赶上开演。当我走出图书馆时,已是深浓的影子几乎烙在鞋上的午后二点。我在酷热中匆忙赶往国立剧场,演艺场平时自一点开演结束得很早。正值夏天,应该来得及在天黑之前离开。

演艺场的入口,挂有足可让小朋友在里面露营的巨大灯笼。每次来这里,我总是舍电梯而走楼梯。这样的话,等于是环绕着灯笼拾级而上。站在楼梯中段,可以从正面看见画在灯笼上的国立剧场象征——仙女的面孔。那张被放大的面孔,每次看总觉得莫名地充满现代感。

等我落座时,说书节目正要结束,只知道是历史故事,压根不懂是在讲些什么。观众还挺多的,几乎都是老人家,不知为何,我置身其间感到万分安心。

接着是校园短剧,装疯卖傻的演出很滑稽,然后是落语和相声表演。

我渐渐明白自己安心的原因。坐在附近的老夫妇,在节目之间慢条斯理地互咬耳朵低声细语。虽然声音很小不会扰人,但听得出他们颇为乐在其中。那种如同小阳春的柔和心境,也感染了我。

快要四点时,有大约二十名老人连袂起身离去。是团体客。大概得配合巴士的时间吧。“接下来轮到圆紫先生出场耶!”我真想这么告诉他们。很遗憾,唯独这点无能为力。

魔术表演结束,终于听见耳热的出场伴奏曲目《外记猿》响起。圆紫先生登场了。

大师就座后和颜悦色地抬起头,从夏天的昼长夜短说起。

“拿昨天来说吧,我看天色还亮一看时钟,原来是深夜二点。”

被他这么流畅说出还真有点好笑。不知不觉跟着圆紫先生的节奏走。话题从傍晚乘凉到放烟火、洗完澡后来杯冰啤酒等等,道尽夏夜的乐趣。

“爱玩的人,想必也有吹着夜风,在深宵尽兴而归的经验。”

大师有节奏地不断丢出话语,说到了“替我开门,替我开门。”听着听着渐渐发现他说的是《六尺棒》的故事。

天天夜游的少东家,被父亲关在门外。做儿子的扬声说“你不开门,我就放火”。父亲怕吵到邻居。拿着六尺棒冲出来,追着儿子到处跑。可是,体力自然没法比。顺利脱逃的少东家抢先跑进家门,立刻把门一关。于是,这下子主客颠倒,变成父亲嚷着“快开门”,儿子却说要把他“逐出家门”,拿刚才父亲说的话回敬父亲。结尾老爷是这么说的:“你如果真的那么爱模仿,也拿着六尺棒来追我呀。”

虽是分量短小的段子,但我很喜欢圆紫先生说的《六尺棒》。父子俩,都是好人。

老爷虽然生气,还是担心儿子;而少东家虽然逗弄父亲,却充分明白父亲的心意。

少东家迟早会努力继承家业吧。到时他一定会成为比父亲更厉害的生意人,把店里生意做得更大。

我很想这么告诉老爷。

02

圆紫先生带我来到银座。

起先,因为天气热,况且又是要庆祝,于是我们说好去啤酒屋。我虽然酒量不佳,但是啤酒应该还能应付。没想到天不从人愿。这个时节每家啤酒屋都挤满了人,只看到排队等着进店的人潮背影:心就凉了。

我们走一步算一步,信步走进大楼搭上手扶梯。大师穿着轻便的恤衫。而我是柿子色衬衫配青磁色长裤。

“啊,从这手扶梯本来可以看见一间漆器店。”

“是吗?”

“对。我发现之后去逛过,店内有形状素朴的小器皿。我觉得很不错。”

圆紫先生把左手向前伸,露出掌上放着那空想之物的眼神。

“您没有买下来吗?”

“没有,我没出手。像那种东西,好一点的价钱都很贵,更何况是在银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那时你大概还是小学生吧?”

说不定当时夫人也在场。不过说到我小学的时候,那的确是遥远的回忆。

“很久了耶。”

“不不,我感觉就像昨天。”圆紫先生接着说,“这不是逞强嘴硬,是真的。过了三十岁以后,时间好像过得飞快。一不小心,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老去了。会被时间淘汰,千万不能不小心。”

结果,我们进了那栋大楼里的中国餐厅。看起来很贵。吃的是套餐。送啤酒来的店员,本欲先替圆紫先生倒酒,大师却加以制止,

“女士优先。”

因为今天是要庆祝我找到工作,我欣然接受斟酒。干杯后,圆紫先生看着我,

“请你好好工作。我也不会输给你,同样要好好工作。”

和年龄差距无关,大师说这话是把“工作”这个字眼放在同样的高度。我也将成为社会新鲜人了,这个念头如波涛般涌来。但是这句话从圆紫先生口中说出,竟奇妙地令我不再感到不安,得以坦率地萌生“拼了”的勇气。

就一个社会新鲜人而言,我很孩子气地回答:“好!”

之后,我们针对岬书房聊了一会儿。我把当初之所以开始打工的原委叙述一遍,也就是我想买新型文字处理机的事。

“文字转换功能截然不同,所以我想,工作起来速度会更快。”

“原来如此。”

“不过,有时文字也会转换得很怪。例如输入‘怪异’的假名后,居然变换成汉字‘平安名’。简直莫名其妙。”

我解释是平安时代的“平安”加上姓名的“名”。于是,圆紫先生不当回事地说:“那是地名吧。”

我当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专有名词啊。也许这个问题只有对我才是“哥伦布的鸡蛋”。不过,总之我猛然拍膝。

“说不定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圆紫先生当下说:“我记得……应该是在冲绳。”

我目瞪口呆。圆紫先生是东京人,和当地应该没有渊源。

“您去那里办过地方公演吗?”

“不是,是游紫那小子——”那是大师的弟子。“他的特长不是记地名吗?大概是因为那个缘故。可能让我不经意的听到了,算是耳濡目染吧。”

即便如此,真亏大师能记得住。他每次都令我惊奇。我的疑问又解决了一桩。

从游紫先生,聊到了落语。

“您一定有特别偏爱的段子吧?”

我问道。

“对。”

“另外,想必也有偏爱的台词吧?”

大师和颜悦色地说:“有啊。”

“有时会不会只为了说那句台词,才表演那个段子?”

“会啊,会啊。”

“《六尺棒》也是吗?”

圆紫先生淘气地看着我,

“你特地提起,可见在那个段子中,也有你喜欢的台词喽。”说到这里他做个意外提议。“不如这样吧,虽然有点戏剧性,不过我们各写一个答案,再同时揭晓。”

“啊。……可是,万一我写错了,岂不很丢脸?”

“不不,这种事只有‘差异’没有‘对错’。如果不一样,只表示有两种答案。你说对吧?”

我拿出笔,我俩各自在装筷子的纸袋背面写上答案。

“准备好了吗?”

圆紫先生说。一、二、三!一看文字,我猛然大喜。虽说“没有正确答案”,但答案与答案,心与心,还是一样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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