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

“说起来,那个时候来接我的肯定是家里人。”

我“啊”了一声,作为对这个兴高采烈的老妇人的回答,连自己也说不清是应和还是叹息。在叶山岬医院实习的第二天,上午查房时,我被这位叫梅泽花的九十多岁的患者抓住,听她回忆往事。

“他冒着像今天这么大的雨,连伞都没带,就跑来看我。”

梅泽花坐在安乐椅中,望着下着瓢泼大雨的窗外。她连十米之外都看不清楚,却幸福地眯起了眼睛,仿佛看到了死去的丈夫。

“真是位不错的先生啊。”

“是啊,非常不错的人……”

尽管打断别人的追忆是不礼貌的,但如果不在这个当口及时打住的话,不知道还要陪着她聊多久。于是我小声说了句“失礼了”,关上了病房的门。

长长的走廊一直往前延伸。叶山岬医院的三层一共住着十二位患者。其中也有因脑梗后遗症等意识不清的人,但大部分是喜欢聊天的高龄患者。

接下来是最后一位了。我疲惫地往长廊深处走去,在尽头转弯,最后一间病房出现在右手边。那是弓狩环——那位有着独特气质的女子的房间。

我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请进”,便打开房门。由香里正坐在沙发上,欣赏着矮桌上一本打开的画册。

“你好,碓冰医生。”

“你好,弓狩……”

看到她皱起了眉头,我慌忙改口叫了声“由香里小姐”。由香里边用戏谑的语调说“这就对了”,边微微颔首。

“身体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变化,脑袋里面的炸弹暂时也没动静。”

“是吗?嗯,今天没画画啊。”

“昨天那幅刚刚画完,现在翻翻画册,为下一幅画培养一下灵感,稍微过一会儿再开始画。”

“这么快就开始画下一幅?为什么这么急呢?”

听到我随口问出的问题,由香里只是伤感地笑笑,并没有回答。

她可能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吧。我试图换个话题,把视线落在桌上的画册上。打开的那一页画的是一池睡莲。

“怎么觉得这幅画好像在教科书里看过似的?”

“你不知道莫奈的《睡莲》吗?”

“不好意思,我对艺术一窍不通……”

“艺术可以丰富人生啊。”由香里把画册的这一页翻过去。

“这是在生活富足的前提下才能追求的奢侈吧。”

我不由得流露出了不快的语气。由香里稍微往前翻了翻那本书,然后抬起头望着我。恍惚间,我有一种被她浅棕色的瞳孔吸进去的错觉。

“碓冰医生,你今天有点不耐烦啊?”

被她一句话戳中心事,我一时语塞,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啊,为什么这么问……”

由香里得意地抬起了下巴。

“女人的直觉呀。我很早以前就对自己解读别人表情的能力很得意。碓冰医生就更容易看穿了,你的心事都在脸上写着呢。”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感觉自己被看成了那种单纯的男人,不禁皱起眉头。

由香里淡粉色的嘴唇上泛起恶作剧般的微笑。

“昨天你第一次来这儿,先是观察了整个房间,稍微有些吃惊,觉得作为病房来说太奢华了。之后试着找话题和我聊天,留下了‘这是个怪女人’的印象。”

心里的想法被一样样说中,我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那么,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呢?”

由香里眯起了眼睛。掩饰也无济于事,我仿佛被看透了一般,嗫嚅着张不开口。

“休息室太吵,我没法集中精力学习。”

“休息室?”

“嗯,一层南侧角落里的房间。病房的工作完成之后,我被安排在那儿学习,但是……”

“啊,是室外机的缘故吧?那种轰鸣声的确很吵。”

那个作为待命场所的房间,外墙上挂着整个医院所有的空调室外机。它们发出猛兽嚎叫般的声音,那种轰鸣声响彻整个房间,实在不是能让人好好学习的环境。我试过戴上耳机,可是那种震动会直接传达到内脏,到了几乎让人呕吐的地步。

“那样的话,回自己的房间不就得了。你住在员工宿舍吧?从这儿回去,步行也就十分钟的距离。”

“工作时间是不许擅自离开医院的。”

“这里的工作不是下午两点左右就结束了吗?我记得以前听护士长说过。”

“即便在医院待命,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万一?比如说我的‘炸弹’爆炸之类?”

我装作没听到由香里充满讽刺意味的话。

“所以,我得找一个能心平气和地待命的地方。”

“嗯……”由香里把食指按在下巴上考虑了几秒钟,指了指放在窗边的桌子,“那么,那儿怎么样?”

“啊?”

“可以的话,就用这张书桌吧。我反正不怎么用。”

“不行,这明明是病房,怎么能让我在这儿学习。”

“为什么不行?”由香里不解地歪了歪头。

“为什么……呃……”

“我说行,不就没问题了。回头我跟院长先生说一下。这家医院的宗旨不是最大程度地满足患者的愿望嘛。他一定会允许的。”

“不不,呃……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窗边那张古典风味的书桌用起来肯定不错。一边眺望着窗外的大海一边学习,一定能进步飞快吧。

“好啊,愿意的话随时过来。反正我在房间里,一直都在。”由香里挂着微笑的面庞上瞬间有阴影掠过。

“碓冰医生,定期处方笺能给我看看吗?”

“好的,已经写完了。”

我正在护士站写病历的时候,听到护士长的说话声,就顺手把处方笺递了过去。

“碓冰医生,你能来真是帮了大忙。院长不催的话,根本没人好好干活儿。多来几个实习医生就好了。”

护士长摇了摇头,下巴周围的肥肉跟着轻轻晃动。

“我们医院在广岛。很多学生都愿意就近选择实习地点。”

通过国家医师资格考试、获得医生执照后,要进行初步的临床实习,在两年时间内转遍所有科室,培养医生的基本能力。

这些实习当中,有一个被称为“地域医疗”的项目,一般是离开实习的大医院,到小规模的医院、诊所或保健院等医疗单位工作,在当地医疗现场进行实践学习。

我实习的广岛中央综合医院,在广岛县内外有十多家可供选择的医疗单位。大部分实习医生都会选择这些上下班方便的单位。我最初是想到老家福山市去。可是,负责临床实习的内科主任却告诉我:“神奈川有一所朋友开的疗养型医院,你到那儿去吧。”我无奈之下才来到这所医院实习。

最初几个月在外科和急诊等重点科室实习,而且不得不占用原本就很少的睡眠时间学习,我的身体几近崩溃,多次因为低血压晕倒,两个月前更因为压力和疲劳患上突发性听力障碍,造成一侧耳朵失聪,一度要接受类固醇输液治疗。

内科主任希望我在被大自然环抱的医院里恢复健康,也算是用心良苦。

可是,休息室却是这个模样……我叹了口气,目送护士长离去,重新开始写病历。叶山岬医院没有普及电子病历,仍然使用把纸夹在活页夹中记录诊疗信息的方式。翻到最后一份的时候,我的手停住了。那份病历的封面上写着大大的“弓狩环女士”的字样。

我拿起由香里的病历,翻开了第一页。里面存放着俗称一号纸的纸张,上面记录着患者刚入院时的信息。由香里是七月入院的。我把目光投向“当前病历”一栏。

今年三月开始自觉头痛,到横滨综合医院接受诊疗。会诊之后确诊为恶性脑肿瘤(胶质母细胞瘤)。因肿瘤已经侵入脑干部位,判定无法手术,放射治疗效果甚微,后中止。七月以缓和治疗为目的转到本院。目前依靠止痛药尚能控制头痛,但抑郁症状明显,并且对外出抱有强烈的恐惧。

缓和治疗就是尽可能减少濒死患者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的治疗。我紧抿着嘴唇翻到下一页。复印的CT图像出现在眼前。从图像上可以看到,脑干的中央有一个歪歪扭扭的白色影像。胶质母细胞瘤就是埋藏在由香里脑中的“炸弹”。那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意味的姿态,仿佛一个正从内部蚕食着大脑的巨型单细胞生物。

才二十八岁却身患绝症的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的?

我突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想这些根本没有意义,她不过是无数位患者中的一员。医生如果要分担所有病人的痛苦,一定会心力交瘁。而对特定的病人过于关注,对其他患者来说又是不公平的。不过分亲近患者,恪守职责,从容地进行最适宜的治疗——这是每个医生都应该恪守的信念。

所以,借用由香里病房的书桌并不合适。下定决心的瞬间,突然有人把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叫了一声“碓冰医生”。回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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