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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二

真志喜坐在『无穷堂』的柜枱前,从刚才就一直拿着铅笔专心在写东西。

他脑海里不断浮现书库里的那些书,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去编排目录的顺序。

旧书店的贩卖形式大致上可区分为三种:一、一般的店头贩卖:直接把书卖给来到店里的客人。二、批发—去到只有旧书业者能出入的市集用竞标的方式整批贩售。最后是邮购:由店家自行制作目录寄发给顾客或是图书馆,再接受他们的订购。目录通常都相当程度的反映出该家店和店主的喜好。每一次真志喜在制作目录时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为了做出一本让客人拿到后会很高兴,而且能充分展现出『无穷堂』个性的目录可以说是绞尽脑汁。「幻想文学与民俗学」是此次的目录专题,他先从市场上或是客人那里收购跟专题有关的书籍,再有系统地登录在目录上。那些自定好专题后陆续收集来的书,都还在书库里等待着目录完成的那一刻。

店里头一个客人也没有,一大早的时候,还来了几个熟客,不过也只是随便翻翻,什么也没买,之后,就很安静了。只有真志喜用铅笔在稿纸上写字的声音在书架间回荡着,偶尔会有牵引机缓缓驶过前面的产业道路。当坐在牵引机上的男人与坐在柜枱后的真志喜目光交会时,总会和气地对他点点头。

真志喜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舒展一下背脊因久坐而感到的不适。他走下柜枱,穿上胶鞋。虽然他今天也一样穿着长袍,不过却也让人意外原来他也有不细腻的部分。因为嫌穿木屐麻烦,所以在店里他通常多半拖着胶鞋走来走去。

调整着架上的书,真志喜不禁微微笑了。濑名垣向来不喜欢真志喜穿胶鞋。

「既然都穿上了长袍,脚上穿的当然也得讲究点嘛。」

说这话时,他人站在店外吐着烟。濑名垣这个人的穿着花俏,而且连细节也不放过,里里外外都一样精心打扮。真志喜用手挥赶从门口飘进来的烟,冷冷地回他一句:「穿什么还不都一样,重点是只要有穿就好了。」

后来,濑名垣送来了一双原色木屐。此后每当真志喜要去书市,或是参加旧书店的众会时,便会舍胶鞋而改穿上那双木屐。穿长袍,说穿了只是真志喜刻意要虚张声势罢了。因为,同业或客人难免会藐视他的年轻。光是瞧不起这点也就罢了,怕就怕他们会质疑自己资历尚浅,不具评论书本的能力。所以真志喜才会尽可能的穿着和服,至少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有「那个样子」。因为无法让顾客产生信赖感,是不配当个生意人的。

真志喜往外头看了一眼,脑海突然浮现出濑名垣蹲在店门口抽香烟的画面。濑名垣是不在这个家里头抽烟的,这点他倒是挺谨守分寸。遇到烟瘾一来,忍不住的时候,他总是跑到门口边看着坐在柜枱后头的真志喜,边吸上两口。就像年少轻狂的高中生总爱蹲在一块抽烟那样,只见他眼神飘然地抽着烟。真志喜会从书架间,偷看他用修长的指头夹着香烟的模样。有如猛禽类般锐利的眼神,被烟熏给眯成一条线。经年累月的搬书工作,使得濑名垣练就一身好体魄。记得念高中的时候,印象中他还是又高又瘦的,不知不觉体格已经变得跟真志喜截然不同了。真志喜从和服的袖口,看了看自己没什么肉的手臂。耳里仿佛传来濑名垣用着低沉嗓音唤着「真志喜」的声音,独自一人的真志喜红了脸,赶紧将手中的书随便往书架上塞。

濑名垣鲜少到这个家来。两人会见面的地方不是市集就是濑名垣的事务所。不过,只要一遇到像这次这样,真志喜不太出现的情形,他便会跑来看看他。每当看到濑名垣伫立在屋外那盏灯下的身影,真志喜就会暗自吐一口气,那当中蕴含了外人所无法窥得的笃定与踏实。

濑名垣仍保有对我的那份执着,他没忘记我,还记得来看看我。

真志喜是为了想确定濑名垣的心意,才以忙碌为借口而没去市集的,即使明知做出那种试探动作的自己很肤浅,但濑名垣的关心,对真志喜却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没错,没有人比我更需要他了。)

带着颤动的殷切,真志喜终于认清了这个事实。自从那个遥远的夏日,濑名垣跟着父亲第一次走过『无穷堂』的大门起,真志喜就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这是一天大半的时间都花在阅读上,向来不喜欢与外界接触的真志喜,首度想要主动接近的对象。对生活在淡彩中的真志喜而言,濑名垣就如鲜艳的原色太阳般教人眩目。当濑名垣讲起他以往所生活过的陌生土地,真志喜总是听不腻。从他那里,真志喜学会了从不曾碰触过的棒球或是躲猫猫的游戏。对身为第三代掌门人,从小在父亲严格管教下,只懂得专研旧书的那个少年真志喜来说,濑名垣所代表的就是那个未知的大千世界。

「你这个人啊,没事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真志喜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对濑名垣说过的那句话。他露出苦笑。一直以来,真志喜的世界都是透过濑名垣而存在。没有他的时候,真志喜的生活就只是在时间仿佛静止的店里,等着客人上门而已。他只要每天开店后,坐在柜枱后头发呆就行了,即使大地震来袭,眼看就要被书山给压垮;就算突然发生世界大战,世界变得动荡不安,他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依然发愣的坐在店里。

店里的旧书静静地沉眠。写这些书的人们,几乎都已不在人世。仅留下已经不存于这个世上的他们的无声低语。这些书反应出,他们在世时的喜悦、伤悲、思考和烦恼。真志喜喜欢静静聆听那些书所发出的声音。书本的寿命很长。这些不知已经传过多少人的书,从来不知何谓「老」,优哉游哉地在『无穷堂』等待着下一个主人的出现。守着那样的书,压根无须理会外面的世界和时间。

不过,濑名垣却无法坐视真志喜整日被亡者的嗫嚅声所包围而心不在焉。个性开朗又具行动力的濑名垣,坏虽坏,却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从小就受到大家的喜爱,就连向来爱挑剔的业界那帮老人也很喜欢他。从学生时代,朋友就多。他永远都是人群中的核心,一心想把老是一个人茫然度日的真志喜拉进人群当中。有濑名垣在,真志喜才会有时间流逝的感觉,懂得笑,也知道了什么叫做焦虑。

(可是,濑名垣会那么照顾我,绝不是因为他喜欢我。)

真志喜低着头走回到柜枱,每次濑名垣来到家里,总会编派出个理由,「我来看看你」这种话他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他是因为认为自己欠我一份人情,所以才一直关心我的,其实他对我根本没必要有任何的罪恶感和也不需要尽什么义务……)

想到「义务」这个字眼,真志喜深深赶到受伤,同时,又对立场动摇的自己感到生气。

(也罢。就算他是为了义务感而跟我在一起,那又怎么样?我们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所以,偶尔会碰在一块工作。事情就只是这样而已。)

努力说服自己的同时,真志喜也看穿了自己胆小又自私的心态——尽管不想濑名垣因为「亏欠」等种种理由而被自己所束缚,但也绝对不会对他说出「你可以离开我了」这种话。

都过中午了,还是一个客人也没上门,看着被冬阳照拂的屋外,真志喜益发觉得像这样坐在柜枱后编写目录的行为简直愚蠢到家。他进到正房,再一次锁好家中的门窗,也确定了烛火都已关上。站在寝室的玻璃门前,看看就在脚边的后院池塘,他突然想到,对了,该去给鲤鱼喂东西吃。真志喜拿起放在玄关的饲料袋,但又觉得门锁开开关关的实在很麻烦,于是又特地折回到店铺,从店门走到外头。

他望着冬天荒芜的菜园。被拨翻过的黝黑土壤上,杂草的根部已经又牢牢盘据其间。这些正是那天晚上,濑名垣错认成蔬菜,之后又重新种回菜园里头的杂草。濑名垣也有他坚持的一面。看到菜园中这些濑名垣回去后,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恣意生长的杂草,真志喜心中不免嘀咕,杂草这种东西明明随便丢丢就行了,何必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呢?

到了春天,再多种些蔬菜吧。真志喜心里想着,同时也想起了当初教自己在菜园里种蔬菜的父亲,不,「想起」这个字眼用的其实并不正确。直到现在,幼年时和父亲一起在这个菜园种菜的经验,几乎是真志喜与父亲相处的唯一记忆。运土、混合肥料、浇水。祖父边整理旧书,边微笑守护着父亲的身影。真志喜爱极了那样的画面,不时抬起头仰看站在逆光中的父亲,然后朝着祖父挥挥手。

对『无穷堂』的人来说,家业就是生活全部的重心,不论是真志喜、祖父、还是父亲,都鲜少聊到旧书以外的话题。父亲和祖父的关系,与其说是亲子,倒不如说是师徒还较为贴切,也因此,真志喜才会一直认为这就是一般正常家庭该有的相处模式。

他已经不记得在这个与家业毫无瓜葛的菜园里,和父亲到底谈了些什么,也完全记不起父亲的容颜和表情。然而,开垦菜园的记忆却早已深植在真志喜的心中,所以根本不需要去「想起」。

或许处心积虑要让菜园生生不息,永保绿意盎然,也都是跟那样的记忆有关吧。真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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