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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溺

“今夜怎敲两回钟?”

谢皎驻足,侧耳聆听余韵。听罢上州桥,正与一名道士相撞,冲和子照旧嫌恶避开,她淡漠以对,方欲离开,却被拂尘横横拦下。

“如何,道长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么?”

晏洵离去不久,冲和子高踞州桥头,心中空无一物,似是星河倒灌入七窍,涤净凡思杂念。

梵钟浩荡,他默默体会这新奇的感受,很想说些什么,陡然被小辈撞醒。

道士精于相卜,略观来者,见其腰配短刀,于是疑惑道:“你我可曾有过一面之缘?”

“梦中或有,不知道长做的什么梦?”

冲和子收回拂尘,不愿和她讲话。

谢皎冷哼,从他身旁经过,头也不回朝东去。

道士天资聪颖,生来过目不忘,但凡他说有,那么此人必曾引起过他的注意,只是一时想不起。

河上凉风灌脑,拂尘微动,冲和子闭目沉思,欲从六根六识中抓取一点蛛丝马迹。

“——道长问姻缘么?只要三文钱!”

不对,画皮容易,骨相却难改。

“——朝有六蠹,野有六龙!”

也无异常……不对。冲和子瞑眼侧头,卜摊后五丈,视角边缘,有个斗篷人。

“——那瞎子当真这么说?”

他睁开眼。

金饼阁被叩响,小厮在门上投下黢黑的轮廓,俯首道:“掌柜的叫我换一壶热茶,小人这就进来了。”

李伦试了试紫金壶,果然冷透,遂应声请进。

户牖吱呀一开,清秀小厮低头趋进,并未抬眼看他二人,拨了拨红泥小火炉中的细炭,又放下一壶双井白芽,最后将冷茶托上酸木盘。

李伦见其手法纯熟,好奇问道:“小子可会点茶?”

那小厮答道:“小人不会,楼中有好几个茶博士,还没人收我做徒弟,客官要喊一个么?”

李伦摆了摆手,“不必,下去吧。”

他唱了个喏,单手托盘出去了。

门合至一缝时,冲和子无意抬眼,正对上小厮偷觑的目光,小子不怯反笑,随即将门抽紧。

道士醍醐灌顶,猛然过桥追了几步,人海茫茫,当然追之不及。

谢皎在栀子灯下观望道士东奔西走,轻笑一声,彻底从他附近消失。

夜市吵闹,行货郎挑了一肩重担,里头装满稀奇趣味的玩意儿。他手持鼗鼓不住吆喝,鼓框两耳系着圆润的药师珠,木柄轻摇,鼓声清亮。

谢皎见荷包还剩几枚小钱,于是叫住行货郎,要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夜叉脸,上描黄金四目,她左翻右看,对此十分满意。

行货郎见小娘子肤白如月,浑似菩萨座下受人供奉的玉童子,又从货架上找出一枚玲珑小巧的桃木葫芦,红线一绑,便帮她系在手腕上。

“护佑小娘子不溺幽冥,获福无量。”

谢皎打量他道:“行郎信佛?”

行货郎咧嘴一笑,“洒家夫妻两个都是大相国寺的供养人,升斗小民,不图什么涅槃,只求个顺遂平安。你去寺里瞧瞧,浮屠墙砖上还刻着我夫妻二人的名姓呢!”

“你倒记得清楚。”

“‘陆仁安并妻李十娘’,洒家一辈子就认得这八个字,数用不尽啦!”

谢皎心头一暖,道别后继续东行,背后鼗鼓声叮咚活泼,不识情仇者安享盛世太平。

……

……

“咴——”

高阳正店前,李小衙内从马上一跃而下,随手把缰绳甩给门口侍候的闲汉,叮嘱道:“辽马贵重,少一根毛我剥了你的皮。”

闲汉如临大敌,赔笑道:“衙内放心,小的有数。”话罢被一蹄子撂倒,诸人哈哈大笑,李小衙内也笑他四脚朝天的蠢态,摆摆手进店了。

人皆散去,闲汉自顾自爬起来,浑身筋骨如碎,牵着马往后头去,却被小少年拦下。

“都是辛苦人,到底谁笑话谁呢。”她掏出一块方巾,“小哥疼么?”

他定睛一瞧,竟是个面目姣好的少女,心说福祸相依,连忙接过布巾想摸她手,被谢皎不着痕迹地避开。

“辛苦人就该有辛苦命,习惯了也不是大事。”闲汉佯作洒脱,自以为天赐一番良缘,“小娘子一个人?”

谢皎随他往后院马厩去,答道:“一个辛苦人。”

“不巧,在下也是。”他笑道,暗自揣度如何才能钓她上钩。

谢皎一路跟在辽马旁,歆羡道:“这鞍辔真好看。”

闲汉啐道:“李小衙内是谁,死了老子照样风流快活。”

“略有耳闻,倒真不像儒人士家出身。”

谢皎拍了拍马鞍,辽马意外温顺,惊出闲汉一身冷汗,忙将她赶开道:“要命的东西,你怎敢碰!快去前头等着,哥哥回来找你喝酒。”

乍闻“哥哥”二字,谢皎一愣失神,立时巧笑道:“不了。今夜若无他事,就早些回家吧。”

话罢转身而去,须臾不见,让闲汉措手不及。

大宋榷酒,官府专卖。所谓正店,便是指此店拥有酿酒权,一般脚店只能从正店中买酒再售,如果胆敢私酿,就等同于犯了国法。

东京城中酒店林立,正店却只有七十二家。踏进彩楼欢门,人人都是忘忧君。

浓妆妓女凭楼而立,酒客尽可呼唤,蓬莱仙川,不外乎如此。

李小衙内一反常态,风风火火上二楼,对周遭夜莺视若无睹。雅阁早已有人等候,他霍然推门,见晏洵端坐其中,独自饮茶非酒。

“如何?”他见两廊没有可疑之人,遂关门问道。

晏洵搁下茶盏,沉沉无声。

“啊呀师弟,你就别卖关子了!”李小衙内伏在桌上切切恳求道,“那老道士透口风了么?”

晏洵忽道:“我受恩于先师,并不一定受制于你。”

李小衙内冷脸一诮,“父债子还,父恩子受,这一切本就天经地义。要不是我爹,你连太学都进不去,混到今天无非是条狗,还想妄攀帝姬高枝?”

“他什么也没说。”片刻,晏洵答道。

满室沉寂,李小衙内深吸一口气,指门道:“滚吧。”

“眼下你应该披麻守孝,而不是流连酒楼。”晏洵不迟疑推门而去,好心道,“人有旦夕祸福,你多少收敛一些。”

他走下楼梯,只闻背后一阵壶裂水溅之声。晏洵没回头,避开前仆后继的莺莺燕燕,遁入夜中。

未多时,李小衙内摔门而下,挥退一众札客,大喝:“马呢?!”

闲汉从酒桌上抹抹嘴起身,应道:“衙内且等,小的这就去牵来!”

辽马今夜十分倦怠,踢踏间不似方才强劲有力,像是困中刚起。

李小衙内见状眼刀一横,怒道:“狗东西,明日再同你们算账!”话罢跨马奔离,消失在街上。

晏洵走后,他很快就后悔了。李伦哀荣虽盛,但人死如灯灭,只要国朝士人不绝,祭酒的位置就一直有人坐,十年二十年之后,谁还顾念昔日情分。

狐朋狗友显然靠不住,中流砥柱的师兄们又不将他放在眼里,冲和子若坚持不伸援手,他能托庇者,便只有大理寺评事、签书开封府节度判官厅公事——晏洵晏儒墨。

辽马嘶鸣扬蹄,惊退夜游人,李小衙内且行且看,见晏洵尚未走远,于是呼喝着追上前去,将欲勒马停下,就在此时,他发觉不对劲,不听使唤倒在其次,烈马奔得愈来愈急了。

众人见辽马口吐白沫,纷纷退避三舍,给他让出一条大路。

李小衙内受困于马,颠簸不休,舌头险险咬掉一半。疯马冥冥中如有神引,直冲录事巷而去,闹得妓馆附近鸡飞狗跳,最终力竭,委顿在一处幽僻死巷中,伏地再不动弹了。

纵马者三魂没了七魄,只剩半条命。

李小衙内好不容易从马镫里脱身,头昏目眩,口干舌燥,先是扶墙吐尽腔中残食,后逢天降甘霖,仰头便饮,直噎得七窍生烟——整晚的莫名其妙至此才让他寒毛倒竖。

这不是水,是油。

他迷迷瞪瞪向半空中望去,但见一人高立墙头,面容模糊不清,好整以暇地提坛朝他口中倾倒麻油。

当真春雨如油。

他终于嘶叫出声,丢了余下三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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