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正文卷

一段尚处萌芽中就无疾而终的感情。

彼时的蒋晓鲁是个只知道穿运动球鞋和牛仔裤的姑娘, 背着灰色双肩包, 每天于人群中穿梭在宿舍和教学楼之间。

她不是个非常认真的学生, 甚至有时还有点心不在焉。

上课永远坐在小教室的后三排,喜欢用左手拄着头,右手转着笔, 他站在台上讲课的时候,她有兴趣时会抬起眼皮看两眼, 大多数时间,是目光往下, 盯着笔记本的。

只有他在课堂上放一些纪录片,或是新闻资讯的时候, 她才会微微坐直身体,拿出点态度来。

那时的华康,是从英国留学归来的高级精英,满身风度,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只系三个扣子的马甲,锃亮的皮鞋, 进出教室前,永远会先为同学拉开门的绅士做派。

他的课堂,永远都会隔壁教室的人来旁听。

试问这样的老师,哪个同学不喜欢,不崇拜。他的态度也向来宽容,你来听课, 我欢迎,不喜欢,笑笑作罢。

但在课堂上被一个学生如此不重视,也实在想知道原因。第一次为人师,知道哪里做的不好,才会更容易被接受。

于是在一次下课间隙,他缓步走到蒋晓鲁身边,微笑询问,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门课。

蒋晓鲁先错愕,然后是局促,迅速用手盖住笔记本上的乱涂乱画。憋了半天,才低头老老实实说,我听不懂。

全英授课,大量专业名词,华康讲话的速度又很快,这让只有一个大学英文六级水平的蒋晓鲁很吃不消。

华康讶然,从那以后,他讲课的速度明显变慢,说到发音复杂的词汇时会重复两遍,还会在黑板上用中文标注。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蒋晓鲁,还含笑,意思就是,这下你总能听懂了吧?

被人如此提点,蒋晓鲁不敢再找借口,那段时间,也是她英语水平最突飞猛进的一个月。

久而久之,华康发现蒋晓鲁虽不好学,但是很有态度,也有几分小聪明。

她和同学交谈的时候,笑起来很爽朗,像一把阳光照进你心裏。

她很认真,所有的作业上,她的名字永远是中文一笔一划的蒋晓鲁。

她很诚实,偶尔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不会的地方从来不胡说八道,只是看着你摇摇头,说,老师,抱歉。

他的课每周只有两次,神龙见首不见尾。

临近交流结束前,学校有一个欢送晚会,他们这些来做交流的学生要在晚会上表演节目,学校指示,务必和同胞搞好气氛,活跃起来。

蒋晓鲁被人赶鸭子上架似的选送了一首歌。

一首香港电视剧很经典的插曲,全程粤语,蒋晓鲁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躲在个没人的地方愁眉苦脸一遍遍地听,偷着练发音。

“nei——你?”

“ngo nei——爱你?”

怎么说怎么别扭。

那天是个中午,草坪上一颗大树后面,华康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温和纠正。

“ngo ngoi nei。”

蒋晓鲁吓了一跳,迅速摘掉耳机站起来:“华老师。”

华康微笑着坐在她旁边,指了指她手里的歌词,用略显生疏的普通话解释:“第一个字,轻点,最后一个字,重,重读。”

说着,他做了个很标准的示范。

蒋晓鲁学舌又字正腔圆的念了一遍,这次进步了很多。

华康给她鼓了鼓掌。

他又拿起歌词,用笔在需要发音注意的地方标上音阶,指导她: “你很聪明,只是不太专心,要是认真做事,一定大有作为。”

“谢谢老师。”

也不知是那天阳光太热,还是歌词里的三个字过于暧昧,蒋晓鲁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华康意外看了看她,许久,又低下头:“不用和我这么生疏。”他把标注好的纸递给她,“以后每天中午,你要是有空,我在这裏教你讲粤语。”

这话蒋晓鲁并没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第二天,华康真在那棵树下等她,给她纠正发音。

蒋晓鲁抱着课本为华康的认真态度哭笑不得。

没办法,硬着头皮走过去。华康微笑,主动递过去两瓶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

“我们开始吧?”

纠正发音之后,间隙聊天,华康会主动给蒋晓鲁讲香港的风土人情,讲哪里的云吞面好吃,讲他在英国留学的趣事。

整整十天。

最后告别的时候,蒋晓鲁迟疑一下,终于大胆地问:“华老师,你是不是有心事?”

华康微怔,苦笑:“很明显吗?”

蒋晓鲁点点头。

华康摘掉眼镜,疲倦揉了揉眉心。

发自内心地说:“晓鲁,我很累。”

蒋晓鲁僵了。

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倾诉,此时此刻,华康的态度更像是一个男人,对自己依赖信任的女人在说话。

他在英国生活的并不如意,因为工作失误被辞退,身后还有大笔欠款。

狼狈回港,被金融商看中,达成经理人傀儡协议,用新闻炒作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不得不担负虚有盛名。

他的妻子要和他离婚,分财产,收到法庭诉讼,每天忙着请律师,打官司,等审判,他还有个两岁的儿子跟着自己。

人前,他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华教授;人后,他是为了生活,为了工作背起重担的丈夫和父亲。

说到动情处,华康坦白承认,晓鲁,我喜欢你。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心态非常年轻。

这样的师生关系,这样的话,饶是蒋晓鲁再傻,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

他是老师,一个年长她十几岁的男人,谈吐优雅风趣,懂得尊重女性,甚至充满神秘感,一切的一切,都让从还没走出大学校门,未经世事的蒋晓鲁有所动摇。

最后,华康问她,你想过在香港留下来吗?

在香港念研究生,继续深造。如果你愿意,我会帮助你。

蒋晓鲁忡怔:“没想过。”

华康站起来,认真注视着她,最后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那你好好想,想好了来找我。我等你答案。

两个城市,一个生活了十几年,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熟悉的很多东西。

另一个,完全陌生,能帮助她摆脱寄人篱下的现状,能够让自己完全独立,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好的前途。

蒋晓鲁辗转反侧,想了很长很长时间。

交流结束在即,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华康的时候,却在学校对面遇见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夫妻俩在街对面因为抚养费的问题在争吵,妻子不依不饶,华康始终忍耐着,甚至还会微笑着看自己的小儿子,那一瞬间,蒋晓鲁仓皇而逃。

她觉得自己特别羞耻,像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她看着那个孩子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

死死抵着墙 ,蒋晓鲁捂住心口,急促呼吸。

当晚欢送会,华康在受邀之列,坐在台下,满怀期待地望着蒋晓鲁。

在大家欢笑掌声中,蒋晓鲁上台鞠躬,捧着麦克,忽然璀璨一笑。

笑容年轻,干净,洒脱。

她点头示意。

音响起——

标准粤语缓缓流淌,带着初次上台的羞涩。

“徐徐回望

“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

“赠我的心中艳阳

“……”

一首千千阙歌,最适合离别伤感的毕业季。

台下的华康慢慢敛起微笑,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心中苦涩层层蔓延。

她放弃了那十天里反覆练习的歌,放弃了十天里和他的回忆。

是在用这种方式妥帖地拒绝自己,感谢他的青睐和恩情。

台上的蒋晓鲁双手捧着麦克唱的生动,投入,红红的少女脸颊,温柔沉醉的声音。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

蒋晓鲁闭上眼,心裏默念。

最后再叫您一声老师,愿您前路逢凶化吉,前程似锦。

再见啦。

……

往日旧事,现在想起,依然历历在目。

蒋晓鲁缓慢站起来,镇静从容,依然是多年前那一声称呼:“华老师——”

华康被岁月洗礼,眼角沧桑难掩,可笑容一如从前温和:“叫我一声老师,没有主动来和我打招呼。”他一只手虚展在空中,意为想要给她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六年了,好久不见。”

蒋晓鲁笑着走过去,大方与华康短暂拥抱:“好久不见。”

沈科始终看着蒋晓鲁的方向,目不转睛。

老周低咳一声,从背后揪着沈科领子把人带走。

沈科震惊万分:“老大,什么情况啊?初恋?”

老周举着高脚杯,晃了晃:“情人相见,分外眼红。”

沈科不可思议:“蒋姐可结婚了!”

老周镇定:“老公也不是你。”

沈科觉得被刷新了三观:“那有悖天理啊!!”

老周讥讽一笑:“你先把你贪污那差旅费吐出来再跟我说有悖天理。”

沈科告饶:“你赢了。”

脚下是璀璨的霓虹夜景,有船在港口慢慢行驶,象征着香港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华康醇厚的嗓音低低说着:“你走后的第三年,我把债务清偿完毕,离开了那家公司,成立了现在的美荣集团。”

“刚开始它很小,只有三十多平米,租的是民用住宅,后来帮人做了两单商业并购,与合作商又成立了基金会,开展了信托业务。”男人侃侃而谈,与旁边的女人说着这些年自己的经历:“还是你当初在课堂上说的,香港信托应该侧重家族企业,他们实力雄厚,委托时间长,这一点,要感谢你。”

蒋晓鲁摇摇头,很谦虚:“当时都是幼稚之谈。”

华康始终微笑着:“后来我又再婚了,是一个开餐馆的女孩子,和你很像,普通话说得非常好,家乡在深圳,可惜结婚没多久。她就去世了——”提起伤感事,华康怅然:“难产,孩子也没留下。”

“现在我一个人,儿子已经上了小学。”

这句才是重点。

华康问着蒋晓鲁,像和老朋友一般聊天:“你呢晓鲁,你结婚了吗?还过得好吗?”

“很好。”蒋晓鲁平静地翘起唇角,看着窗外:“今年夏天结的婚,也有一份很喜欢的工作。”

“哦。”华康不再说话了。

良久——

“看到参会名单的时候,我差点没敢相信是你,直到我让人确认过好多次,晓鲁,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华康打量着她。

昔日还梳着马尾辫,有着刘海的姑娘已经成长到了这副模样。

成熟理性,眼角眉梢都是韵味,穿着精致的裙子和高跟鞋,最让华康惊喜的是,她回头看到自己那一瞬间,眼中稚气依然未变。

蒋晓鲁发自内心的点点头:“能见到您我也很高兴。”

华康爽朗笑了两声:“别再叫老师了,叫我华康,或者华先生——”

“我的普通话是不是有很大进步?”

“非常大。”

“没办法,和大陆要合作的业务越来越多,人总要进步。”华康叹气,“你什么时候离开?”

“后天。”

“有跳槽的想法吗,有空可以来我公司看一看。”华康招手唤来服务生,拿了两杯红酒,一杯递给蒋晓鲁。“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共事。”

“最近我受人委托,打算重组并购一个家族企业,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你来,我把执行经理人的位置给你。”

“不是在香港——”华康怕她拒绝:“在北京,上海,随你挑。”

蒋晓鲁接过红酒,浅笑着和他碰了一下,忽然回头,和沈科贼兮兮的打探目光撞了个正着。

沈科迅速一本正经地和旁边人碰了碰酒杯:“咳……那个吃好喝好。”

蒋晓鲁笑着又转过来:“不了。”

华康试图说服她:“这行没有永远的同事,只有永远的利益。包括今天你与我这场对话,我相信你老板对你更大给予的是希望,而不是好奇。”

蒋晓鲁垂了垂眼睛,又抬起来,字字清晰:“可有情谊。”

还有家。

一声苍白叹息,华康苦笑。

……

晚上回到酒店房间,沈科还像个跟屁虫似的追着蒋晓鲁不放:“蒋姐,他是谁!”

蒋晓鲁面无表情:“老师。”

“哪个老师上来就要抱一下?放在咱们那儿这叫色狼!!”沈科忿忿。

蒋晓鲁振振有词:“你懂什么叫礼节吗?就和你休假回来在公司见到一个女同事就要抱两下是一个道理。”

沈科脑子短路:“我那叫占便宜。”

蒋晓鲁迅速反攻:“你也承认你是占便宜了?”

“我——”沈科猛地卡住,不知所措。“哎,你这是歪理啊……”

蒋晓鲁走到入住房间,站在屋里,字正腔圆一个“滚”字。

门砰地一声关上。

门铃复响起。

蒋晓鲁以为是沈科不依不饶,光着脚,汹汹开门:“你还没完了是吧?”

门外女人笑容温柔,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盒:“蒋小姐?”

蒋晓鲁一愣:“呃……您好?”

“我是华先生的助手,这是他让我送给您的药,是我们这裏治疗脚伤很好的喷雾。”助手十分有礼貌地递过去,“另外华先生说,他住在2208号房间,您有麻烦可以去找他。”

一句意味深长的留白——

蒋晓鲁接过来,神色复杂,最后还是微笑着道谢:“谢谢,我知道了,也没有什么麻烦。”

助手似乎没想到蒋晓鲁会拒绝的这么干脆,随即微微鞠躬:“祝您晚安。”

门再度关上。

蒋晓鲁转身,靠着门板,疲惫闭上眼睛,自嘲笑了笑。

她随手把药扔到垃圾桶里,走进洗手间,放肆让热水源源不断地冲在自己身上。

兜头而下那一瞬间,蒋晓鲁忽然觉得释然了。

爱过华康吗,懵懂爱过,是被吸引,是崇拜,是憧憬,是曾经心底里渴望摆脱家庭留在香港的自私欲望。是对华生的同情。

可现在不了。

岁月忽长,变迁,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女人。

有独立的思想,灵魂。

有亲人,有家庭,还有自己深爱的丈夫。

她爱宁小诚。

很爱。

……

2208房间,天光微明。

手边的茶几上聚集了很多烟头,寂静房间内回放着熟悉伤感的女声。

千千阙歌。

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华康站在窗前,望着将醒的香港苦笑,眼中寂寞。

远处汽笛长鸣,

心中一声重重叹息。

这是她拒绝他的第二次。

心中的语气除了疼爱,还有道不尽的无奈,来自一个身体和灵魂都已经不再年轻的沧桑男人。

华康摘掉眼镜,心想,终于还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