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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死不弃

当鬿雀和獙獙赶到时,云端上的辟邪已经离开。

大风刮过的沙陵,天色明净如洗,好端端的闹市,如今四仰八叉地躺着无数的小妖,他们大声呻|吟着,被辟邪的余威震慑,说不出一句话。

獙獙探了探几只“挺尸”小妖的颈脉,舒口气,沉声道:“还好,都还活着。”

话音未落,就听着鬿雀尖叫道:“我才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我好容易收个徒弟,都是你!我就说合我俩的妖力冲一冲,那辟邪布下的结界也能冲开,你就是不乐意,燕非若是死了,你把自己打包做我徒弟!”

獙獙一下就不说话了。

鬿雀举目四望,寻找我的身影:“燕非!燕非!”他的嗓音回荡在街巷中,焦虑地呼唤着。他从来是随心所欲的大妖,才不管地上有多少妖怪躺着,就这么踩着他们遍地寻我。可怜沙陵城的大妖小妖才经历辟邪的威压,又被鬿雀这么折腾,一个个叫苦连天,揉着被踩扁的脸,哼哼唧唧地哀号。

“痛……死我了!”

“哎哟……”

“我的脸哦!”

哀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嘴角一阵抽搐,怕他再踩下去,群妖暴动,连忙从妖群中抬起脸,小声道:“我在这裏。”

鬿雀眼眶一红,一下扑过来,冲到我面前,仔细打量了我半天,长舒一口气,忽然蹦出一句:“哎呀,燕非哦,你怎么没死呀?”

我一腔热血立刻冷了。

有这么问候的吗?

我只觉面部迅速石化,嘴角连抽搐的力气都没了,就这么傻愣愣地看着他。

他摇头,抚着我的头,忧愁叹息:“方才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这姑娘就傻了?獙獙,你来看看,她不会变白痴了吧?本来脑子就不好用,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他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只觉脸上的笑容掉落一地。

这叫什么话?

獙獙显然看不惯鬿雀四处折腾,当下冷笑:“得,一天到晚没个正行,燕非甭理他。刚才在这儿,你看见有什么异常吗?”

我摇头。

妖怪们捉了一个小仙,算不算异常?

他见我摇头,也没多问,只一脚踢开地上挡事的妖,金灿灿的捆仙绳登时呈现在众妖眼帘。

“戾——”

忽听着一声短促尖锐的鹤唳。鬿雀眸光一闪,登时化作雪白大鸟的模样,他洒落尖锐的鹤唳,二话不说,陡然冲飞上天,零星的羽毛飘落在我肩上,隐约中带着分决然凄清的感觉,我心头忽然浮上一丝极不好的预感。

鬿雀向来顾惜羽毛,如今扑簌着雪翼,连腹上的软毛飘落也不闻不顾,随着扑簌的双羽,天空洒落星星点点的光屑。他一边飞,口中一边怒道:“这群不得劲的东西,什么都敢惹,也不怕遭了天谴!”

我不知道鬿雀为什么会这么忽然化作原形,只是个小仙。大妖诛仙的事儿并不在少数,恐怕鬿雀自个儿都诛过仙,可现在为什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远远,就听着鬿雀气急败坏地低吼:“天谴?哼,真正的天谴还没到呢,这群蠢货也不看惹上的到底是谁?”

鬿雀越飞越远,我不敢搭话。

这天晚上,鬿雀回来,脸色一直灰白不堪,连着雪白羽翼上都沾了零星血迹,他对獙獙凄然一笑:“咱们被这群蠢货连累了,那小仙,居然是凉已的儿子。”

“凉已?那不就是,那不就是……”

獙獙一声尖叫,羽毛不由自主根根呈现警戒的倒竖,乍一看,尖锐宛如一根根尖锐金针。向来沉着淡定的獙獙竟然这么失态,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鬿雀火上浇油,狠狠把翅膀往床上一拍,轰然一声巨响,木屑飞溅,他狰狞道:“没错,他是凉已的儿子!他母亲是蓝小羽,西王母座下的莲花仙侍!他们必来报复!”

劲风猎猎,那些飞溅的木屑有些扎在我的手臂,割出一道道血痕。我捂住伤处,睁大双眼。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羽翼拍打的声音不绝于耳。忽然,鬿雀爪子向前一探,一爪拧起我颈后衣领,扑簌着翅膀破窗而出,小小的沙陵洒落他疾厉的清啼,一声声,尖锐如鹤唳。

獙獙见状,立刻追上。

他们向东方疾飞,我在鬿雀爪下摇摇晃晃,俯瞰沙陵,街道整齐地呈现围棋格状,风声从耳边错落呼啸,商铺、民居鳞次栉比,随着鬿雀羽翼有力的鼓动,城池渐渐变成个渺小的黑点。

在云端中穿梭,我一颗心忽上忽下,忍不住“啊”地轻呼一声。

鬿雀道:“小妖怪,忍着点,到了灭蒙,若是能偷偷混了进去,兴许能避过一劫。”

“灭蒙……”一张口,呼啸的狂风汹涌卷入肺叶,我剧烈咳嗽起来。

鬿雀双目如电,目光所及的墨色云层如破水珠劈开的海浪,一层层翻涌着清开浩然大道,他说道:“灭蒙有二八神人为天帝守夜,他虽是凉已与蓝小羽的儿子,也不至在灭蒙撒野。”

“轰隆——”云层中,又一阵闷雷滚过。

如今一听着雷声,我就忍不住想起辟邪立在云端的模样,浑身冷不丁一个寒战。

鬿雀道:“小妖怪,你如果冷了,就抱紧我的羽毛,眼见着,又要打雷了,别淋出病来。”我心头一暖,嘴角咧开一个粲然的笑:“没事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墨莲汹涌凝聚的乌云缓缓散开。

遥远的云端,忽然传来渺渺仙音,随那仙音——

“唧——唧——”

一阵清锐的凤鸣不知从哪里迸出,鸣如笙箫,音如钟鼓。清锐的鸣音从天空洒落,透过五脏六腑,仿佛连心中的郁结都一扫而空。随凤鸣入耳,恍惚间百花齐放,百鸟齐鸣。

“哗——”鬿雀的翅膀狠狠一鼓,扇动周遭的气流,卷起一阵狂风,他双翼再一扇,我感觉风力稍止,勉强睁眼,千万条瑞气金光齐齐迸入眼帘。

等等,让……让凤凰拉车?

忽然反应到这个关键词,我头脑有些发懵。

不只是我,鬿雀和獙獙都有些发懵,大伙就这么大眼瞪小眼。鬿雀用翅膀揉了揉眼,小声道:“獙獙,是我眼神不好吧,凤凰在拉车?我在做梦,还是这世道太凶险?呃,其实我还在不周山,等梦醒来以后,还是穷山恶水……”

獙獙舔了舔干燥的唇,保持沉默。

鬿雀又道:“你打我一下,这怪梦做得诡异,我宁愿在穷山恶水,天天吃耗子,不不,哪怕是被耗子吃,也不要做这么可怕的梦!”

他说着,爪子不由自主渐渐松开……

“鬿雀。”

一声轻唤,却成功让鬿雀一个冷战,迅速勾起了尖锐的爪子。

我颈上的衣料发出裂帛似的声音,“嚓——擦——”鬿雀太紧张了,居然忘了控制力道,再这么下去,不是他松爪我被迫摔死,就是衣裳破了我自个儿摔死。后者死得有些难看,恐怕衣衫不整。

我嘴角有些抽搐。

凤驾里,一个熟悉的声音温软传入耳中,淡淡道:“本君早知不周山困不住二位,不过一出山,便惹下事端,本君还是低估了二位啊。”

不周,不周。

所谓周,无非是周全之意。

不周山,象征着不完整与灾难。

鬿雀和獙獙竟是在不周山困着,我总算有些明白他俩为何对妖界依然稀奇如孩童。

乌玉雕成的马车,墨润盈盈,仿佛天庭瑶池中波光粼粼的碧水,摇曳着动人的光泽,是光华内敛的低调华丽,精致得无与伦比。从凤驾中步出一人,灰袍淡淡,眉眼依旧清润,只是眼神犀利得有些骇人。

是苏慕水!

他站在一朵祥云上,目光看着极西处的某一处,也不知想些什么,那嘴角挑起的笑意,让我颈后寒毛倒竖。

獙獙浑身的火焰陡然间蹿起数十丈,他喉咙中发出低低的咆哮,厉声道:“苏慕水,又是你!咱们的那笔破帐,拖了五千年了,如今也该清算一二!”

“何必。”苏慕水怜悯一笑,淡淡道,“鬿雀,将你爪上的小妖交给我,我也不为难你们了。”

“你要这小妖做甚?”

“她惹下弥天大祸,本君如今要带走她。”

弥天大祸?我心头忽然泛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自从第一眼见着苏慕水,我对他就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蚀月日到如今,再见到他,那种感觉越发强烈。我……可不可以不跟他走?

正想着,鬿雀狠狠鼓了鼓双翼,怒喝一声:“什么弥天大祸?她一个小妖能闯什么祸!”

他羽翼扇出的飓风,还不等催卷上凤驾,就被一股说不出的力道扇了回来,鬿雀的爪上传来大力,我只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

跌到半空,落入一具宽阔的怀抱。

张眼,是苏慕水微抬的下巴,转瞬的工夫,他居然从凤驾一侧瞬移到我身后,稳稳接住我,好厉害!

我惊得瞠目结舌,只听他轻描淡写,轻笑一声:“鬿雀想来还在为当年那事生气?你们与我有什么计较的?把你们关押不周山,是天帝的意思。”

鬿雀被他打得羽毛纷纷落下,凄声厉吼:“我不管当初如何,苏慕水,放开她!堂堂天庭神君,为难一个法力微薄的小妖,你也不怕说出去,贻笑大方。你若要为凉已之子报羞辱之仇,冲我与獙獙便是!”

我胸口只觉狠狠被人一击,有一丝疼痛的感觉,迅速袭上心尖。

鬿雀,不要和苏慕水斗!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妖,不值得!他会杀了你,真的会杀了你的!

脑海中乱糟糟地声音响起,可冲到嗓子眼,却干涩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一股飓风从后面疾袭而来。

苏慕水脚步不停,面色明显冷下:“鬿雀,我念你修行不易,不要逼我动手。”

金光灿灿的仙气冲上九霄,千万道瑞气疾扫而去,再次将鬿雀狠狠击中,雪白的大鸟身上顿时落下数不清的羽毛,茫茫一片光屑洒落,他左翼耷拉着,喷出淋漓的鲜血。

一汩汩喷涌的鲜血狠狠灼痛我眼。

一幕幕场景,如走马灯似的闪过……

——你瞧,是个纯青的小石妖,看着还挺讨喜,不如用这块石雕出一个我?

——小妖怪,你怎么活了这么大的?连这个都不懂吗?

——妖界与凡间其实没啥区别,忒长的岁月,再暴戾的性子也会被时间磨平。若是有不修仙的妖,这一生就无趣得很。于是大伙儿寻一方乐土,化作人的模样,好好经营这一生,也算造化。

——獙獙,你不要为难她,她是我的徒弟!

——小妖怪,你如果冷了,就抱紧我的羽毛,眼见着,又要下雨了,别淋出病来。

都说大妖凶猛,一言不合则要拼个你死我活。都说大妖绝情寡欲,苦心修行戒了七情六欲,只为飞升成仙。都说大妖坏得很,遇着小妖,一定要采补去。可鬿雀一点也不坏,回想相处一幕幕,他或意气风发,或张牙舞爪,或沧桑感叹,或漫不经心说出关怀的话儿……他就像辟邪宫中,我认识的流碧、彻歌这些可爱小妖,看似凶狠,其实没有一丁点儿的坏心眼!只是因为投生为妖,所以上仙、神君就可以任意欺凌吗?

鼻腔赫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眼泪不知不觉地流淌而下,“鬿雀!”声音终于从喉中破出,尖锐得有些失真。

“莫怕,我会护着你。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护你周全。”鬿雀被打得鲜血喷薄,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狂风卷在他羽翼处,左翼应该是骨碎,软绵绵地耷拉。我早见过苏慕水的实力,他轻轻一抚,就可以让彻歌险些魂飞魄散。如今他却用了这样的劲道反弹鬿雀的疾攻,鬿雀没了双翼的支持,身形摇晃起来。

苍茫云海,雪白大鸟化作小小的黑点,摇摇欲坠地飞。

天光忽地收敛下去,雷闪电霍,无数道狰狞的闪电劈下。

倾盆大雨打湿鬿雀的羽毛,他在大雨中显得分外狼狈,獙獙接住他,怒声低吼:“不要打了,你打不过神君的!”

鬿雀哭了,眼泪一滴滴地流淌下。

獙獙拒绝道:“你脑壳进水了。我凭什么救她?她是煞女!”

鬿雀喃喃道:“獙獙,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好!你不救,我救,哪怕拼了这条命,我也会救了她!”

大雨倾盆,美丽高傲的凤凰扑簌着双翼,怜悯地看着他。

他浑身散发出淡淡的青光,眨眼的工夫,又变成个七八岁稚童的模样。与寻常稚童不一样,他浮立半空,白衣沾了新鲜的血迹,长发被雨水淋湿,狼狈地贴在脸上,他原本乌亮的杏眸陡然化作淡淡的银白,妖异得有些骇人。

獙獙怒吼:“鬿雀,你不要命了!连原身都无法维持,你居然用金光咒!”天光暗淡,风卷云涌,声音眨眼间被雨声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