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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情定金线

“……这个……那个……”

碧水君扇子往前一砸,正好落在我脚下,他懒懒道:“别这个那个了,给我拣起来,”说着,又拍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儿,续说道,“再坐到这儿来!”

也不知苏慕水到底在和谁生气,挺拔如竹的背影陡地一滞。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是看了许久,久到他一转身,出了莲池,我再也看不到他,他依然是一言不发,不知怎么,我心口忽地泛上淡淡的酸。

就像……就像是咬了一枚泛着青的酸梅。

“小妖怪!”

“小妖怪!”

“发什么愣呢,见招!”

碧水君唤了两声,不见我回答,不知摘了什么,一把丢来,正好砸着我后脑勺,我低头一看,额角顿时画下三条黑线,无数荷瓣揉碎在地,这家伙居然摘了莲花来砸我,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呀!

我惋惜地皱眉叹息。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对我笑道:“来,拣了扇子过来坐,让哥仔细瞧瞧,跟着苏慕水那厮,到底是胖了还是瘦了。”

他一说“哥”,我就想起温华殿醉得一塌糊涂的月老,冷不丁后颈寒毛纷纷乍起,赶忙拣了折扇递给他,谦恭道:“仙妖有别,小妖不敢称仙君为兄长。”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鼻腔中透出一分微微的“嗯”,漂亮的仿佛翠叶的瞳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看着我,眼底一片了然,害我不由窘迫起来,只得乖乖坐在他右侧。

再移一点……

还是移远一点安全。

御花园的风景很好,青石桥呈现出复式层叠的模样,一眼望去,只见得水波粼粼,荷瓣吐蕊,时有不知名的鸟点水而过。

碧水君倚着桥头一尊雕龙台,闭着眼,仿佛要睡着了。

他不动,我慢慢动,就不信移不出他呼吸可及的范围……

仿佛过了千万年那么久远,碧水君忽然睁开眼眸,看着我,他不说话,眸中透出些许悲哀,似水波粼粼中,碾碎莲瓣、残红逐水的败落。我见过嚣张的碧水君,跋扈的碧水君,大大咧咧百无禁忌的碧水君,唯独没见过悲哀的碧水君。

都悲哀了,那还是上天下地唯我独尊的碧水君吗?

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碧水君中邪了,再然后觉着浑身上下仿佛爬了好几条毛毛虫,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怪怪的,心裏发毛,连着嗓子眼里含糊着几句打趣的话儿,也上不上、下不下地说不出了。

好半天,他漂亮如翠叶般的瞳人中透出几分无奈,轻声道:“湮兰,真的什么都忘了吗,或者说……什么都不愿意想起来?”

这声音的蛊惑力太强,我窒了窒,再回身,见我张嘴要说话,他闭眼,伸手止了我的话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轻声道:“你不用说你不认识湮兰,或者是不认识我,这些话儿,骗骗别的不相熟的也就罢了,我和龙君、蓝小羽他们不同,我可不蠢!”

咳,这话说得!好像蓝小羽和龙君很蠢似的,这个碧水君,真是老毛病不改,极是自恋!

我扯了扯唇角,忍俊不禁。

他抬起眼帘,语气无奈至极:“笑笑笑,如今你倒好意思对我笑!”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撇嘴,无辜望他,口中大喊冤枉。碧水君似笑非笑看着我,我知道再说什么,他也不信,不由摇头叹息:“这天庭美则美矣,就是规矩太多,您瞧瞧,我连笑上那么一两声,都成罪过了,不如归去!”

“归去?你准备归哪里去?”

我答得理所当然:“自然是回辟邪宫。”

“然后呢?”

“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碧水君用折扇敲敲掌心,口中叹道:“你还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说我?你也没见得好到哪里。”

这话极自然地说了出来,我压根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就见着碧水君眼神一亮,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有些急切地问:“湮兰,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他这一迭声的“是不是”太过急切。

我抽出自己的手腕,摇头笑道:“我是下界小妖时燕非,碧水君您走眼了。仙是仙,妖是妖,若是连一点法度都没有,天规何以执行?”

他听我回答,怒得满面发青,一把甩开我的手,狠狠道:“从三千年前的蚀月日,到近些月来你遇见的火灵君、怨胡,还有蓝小羽和龙君,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若真是一点儿也没想起来,我真的半点也不信。”

碧水君咬牙切齿:“失望?对,我很失望!”

“是即是,非即非,仙君不必太过执着。”我看了他一眼,踌躇了下,留下这么句话。不管是当初的湮兰,还是如今的燕非,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

莲池中的莲花,开得真是粲然。莲叶荷田田,从浅绿中抽出一抹抹纯净的冷白,空灵中染了几分薄媚,摇摇曳曳。花开花败多少年,是岁月无损,今夕败,明朝开。

这莲池,在凡间也有一段古远的传说。

“传说数万年前,天与修罗征战不休,战火连绵,无日有止。那时的上界四方战神驻守天门,十二个时辰,似乎每个时辰,都伴随着厮杀呐喊,夔皮大鼓震天而响,咚——咚——咚——

“即便是上界,生死轮回也是一种必要,有仙君死,自然有仙君生。莲花池历经万年,出生了一位白露仙君,他悲天悯人,天生有着治愈万物伤痛的能力。虽然这位悲天悯人的仙君不得不听从天帝之命,与同僚们同赴战场,但他是仙医,只会救命。”

我嘴角翘起一丝微笑,探手在莲花池中,心中禁不住沾染了淡淡的嘲讽。

曾有人对我说过——

生与死,也不过是天命轮回的一种传承。这样的寂灭重生,既是灭亡,也是延续。

可惜仁心者,从来看不透、参不透,便是彻悟了,也不悔改。

我拈花一笑,眼前似浮现了万年前的天界模样,缓声娓娓道来:“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白露救人,不分敌我。他救过多少仙君,便救过多少修罗君。

“天河畔的花草受了血肉的滋养,越发的宣灿夺目。

“天河边的白衣仙君一如既往地用着他的仙术,抚慰着伤者的病与痛。

“这天,他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修罗女。

“修罗女法术高强,心中却极其固执,她坚信天界佯善,根本不会有天界的仙君会如此好心,救治修罗族人。她拒绝白露的好意,不仅不食白露采集的仙果,更拒绝白露为她疗伤。就像是一只受了伤、浑身戒备的小兽,以尖锐的爪牙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白露不忍她日渐消瘦,为她费了好大的心思……

“渐渐地,修罗女终于相信白露,愿意他靠近自己,为自己疗伤、奉果。

“人非草木,何况修罗族如此爱恨分明的种族。朝夕的相处中,女孩渐渐喜欢上年轻善良的天界敌人。

“她似乎忘记自己原是修罗族人,冰块似的心在渐渐融化。白露为其他仙君们疗伤时,她甚至还会为白露整理那些青碧油绿的草药。

“在她伤好离开天界的时候,天帝得知白露救了一个不该去救的人,女孩的身份竟是修罗族所向披靡的幼王。

“与敌私通的重罪非同小可,天帝一怒之下,将白露贬下凡间。

“此时,修罗女……也就是修罗王,在白露的感染下,心中的暴戾褪去。她原已决定与天界休战,可没想竟得知了白露遭贬的噩耗。自己倾慕的那个人重入炼狱前往轮回,还不知要受多少磨难苦楚,修罗王悲痛交加,这一悲痛,战火再起。

“我已等君三千年,此心化作西岭雪。

“这一刹那,见到爱人的她,对天帝三千年的积怨悄然如雪融化。

“修罗王的心很小,容不下太多,她只想与白露仙君在一起,厮守终老。

“可惜世上的事儿,总有这么多的不如意。就是这位悲天悯人、善良羞涩的‘白露仙君’却亲手将锐器刺入女孩脆弱的心脏……他不是白露,只是太白金星用莲花与藕节做出的人,没心没肺。

“修罗王悲恸啸天,声震百里,真真是死不瞑目。”

故事说完了,看碧水君的模样,似乎是意犹未尽。

相爱不能相守,有缘却是无分。

三界最凄美的故事,便是发生在莲花池畔。

我顿了顿,冷然道:“这个莲花藕节所生的小仙虽然有白露仙君的姿容与相貌,却没有白露仙君的魂魄。他和白露仙君,看似相似,却是两个浑然不同的存在。如果是白露仙君,万万不可能伤人,可他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因为他不是白露。所以无情无爱,才能毫无顾忌地这么一刺……”

上界的传说,总是悲多于喜。

这个故事,其实还有最后的结局……

我吞下的话音中,是修罗王临死不瞑目,啸天时发下了最恶毒的诅咒——

“孤大恨!孤咒这天界诸仙,爱不得、恨不能、心肺全无。相知不能相守、相思不得相见、相爱永成陌路、历千世劫,便是爱恨得正果,也要伤无辜、成憾事!”

这样的诅咒,似最剜骨的寒。

我不知这样的诅咒是否存在,只是听听,却也觉得有说不出的惧。

既是惧了,不如退避。

我咬了咬唇,对碧水君耸耸肩,无奈道:“木偶非仙,燕非湮兰,碧水君,难道您还不明白吗?也许我和湮兰看着相似,但是我不是她。魂,一点儿也不同,您何必再执着于一个虚妄之像?”

十里红莲,延宕如山波起伏。

碧水君诡秘一笑,一掌拍在我肩上,信誓旦旦道:“对,前世的湮兰仙君是你,如今转世成妖的还是你。你的魂魄丁点儿也没散,这是原原本本的你,顶多是重新历练了一遭,忘了一些事儿……”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他打消那些有的、没的念头。

谁知道他一转脸,居然越发笃定我是湮兰,当下戗得我一口气在肺叶,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碧水君笑眯眯地拍着我的背,得意道:“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喜欢苏慕水。否则当初在温华殿,我何必让月老为你们牵红线。”

我半晌无语,原来温华殿被月老牵线的破事儿,还是我惹出来的。

赶明儿大伙干了啥坏事儿,不用想太多,直接说是“时燕非”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妖惹出来的,即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笑看仙涯,怒斥妖品。反正有燕非这个专业替死鬼,不扣黑帽子,太便宜她了!

我啼笑皆非看着碧水君,也不说话。

忽然发现,不管是小妖侍童,还是这个碧水君,都因为关心我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喜欢为我作决定,为我的生活下一个定论。

于是,我就这么按着他们为我铺设的路走下去。

我低头,看着池水中锦鲤跃出水面,溅出晶莹的水花,“哗啦——哗啦啦——”我咬了咬下唇,抬头笑得粲然:“碧水君又在胡话了!”

管他说了多少,我一概推说不知,那就是了……

两次三番的避重就轻,着实惹恼了碧水君。

他甩袖,咬牙怒道:“我胡话?好,我天天胡话!你继续瞒!早就修炼足以飞仙的地步,还赖在辟邪宫不愿走,你不是喜欢苏慕水又是如何?他早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也就只有你,才守着他不放!至于吗?”

他一迭声的话语,如滚雷般一波波交叠成磅礴气势,在最后的尾音中轰然砸下。

我一颗心猛然一窒,仿佛被人掐住要害。他知道,他居然知道我早就修炼到足以飞仙的地步。我以为我瞒得彻底,没想到连碧水君都没有瞒住,他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至于吗?

当然不至于。

我记得……一些走马灯似的片段,看着那些片段,仿佛看着别人的故事,故事里有个碧水君,他是个性子极爽快的仙君,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如沙漠中的宝石花,肆意张狂地绽放着绝代芳华。

有的仙君说他不守仙规,也有仙君骂他太过放肆。可碧水君依然我行我素,从不为别人的话改变什么。有他在的地方,好像连天光都灿亮得几近逼人。然而有他在的地方,也意味着麻烦不断。

讨厌他的仙君不少,当然也有人喜欢他的性子。

当年,碧水君和我是挚交好友。

他侠肝义胆,他快意恩仇,他法力虽高,却不过小小一个灵君,都是这毫不收敛的性子,惹出的祸端。他说得的确没错,该记起的,我一样没忘,不该记起的前世,我也记起来了,虽然模糊,但的确想起了七七八八。

一些没想起的,就和雾气一般,虚虚实实地和我玩着捉迷藏。

可是,记起来又如何?

让我飞升成仙,离开苏慕水,然后就可以把过往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许多事情,我自己都没有理清,如果现在走了,这样的困惑,迟早变成心魔。我虽然不觉得堕入魔道有何不妥,可还是不甘呀……

为什么苏慕水会忘记我?

虽然我也险些把他忘记,可能,那是因为在寒冰床上,冰妖抽走了我所有的记忆。虽然这世的我的确有些蛮横不讲理,干了许多混账事,但是他为什么骗我——说什么我父母对他有恩,所以他才忍我、耐我、容我。

狗屁混账的破理由!

我时燕非天生天养,与燕知是昆仑山上两块灵石,哪儿有父有母?

又不是人道、畜生道依次轮回了去。

他行为诡秘,我自然要去弄清楚前因后果。

第二,我要知道他接近我与燕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想当初我与燕知是昆仑山上两块灵石,刚刚修炼成妖,而他是上界神君。云泥之别,不遑于此。我原不知他刻意接近,可他说出我与燕知父母对他有恩如何如何,先前我没忆起前生,只是奇怪他一个上界仙君,怎么会欠了下界妖石的恩情。后来,我才陡然发觉他在说谎,我燕非无父无母,狗屁的下界报恩!他图着什么?我不知道。

第三,苏慕水和我妹妹燕知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原因,我只是想知道。

可是碧水君却非逼我想起一切,这个碧水君哪,总喜欢把一切撕开,不管对错,都大白天下。现在就这样,不好吗?我待在苏慕水身边,并不代表我喜欢他。把一切看清楚、想明白,才是我的目的。

荷叶在池水中铺展出一袭华丽颜色,招摇着嫩红轻绿,这儿花开得盛艳。苏慕水说得果然不错,天帝的花园,花簇似锦。我很喜欢这些花,呵呵,日子还是要过呀。

“碧水,不要这么严肃嘛!”我笑眯眯看着碧水君,摘了一朵莲花递在他手心,他眼眸乍然一亮,接了莲花,扯下一条小枝,戳戳我的手臂,恶狠狠道:“笑笑笑,就知道笑!小心大牙掉地上了!”

“别戳别戳,会痛呢!”

我龇牙咧嘴地跳开,他道:“湮兰,改日咱们一起把酒言欢,已经三万年不曾与你一醉千秋了!”“帮我守了秘密,你想醉多少次,就多少次!”

他丢了半截树枝,终于和我一起大笑。水仙花映衬着他清俊的五官,乌眉灵目,一身的碧色鲜艳,说不出的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