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夏天结束前

我病了很久。

窗边那株原本毫无动静的双瓣茉莉开出第一朵洁白的花来,我的病情依然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因为我根本不想让自己好起来。病着,也许是逃避现实的唯一办法。在没有想好如何面对简尘之前,我宁愿自己一直这样“病着”。

顾汐每天放学后都会绕很远的路来看我。他并不按门铃进来,每一次,只是站在楼下梧桐树的树荫里,遥遥望着我卧室的窗户,见我探出头来,便会笑起来挥一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天,是周日,阳光好得令人觉得躺在床上是一种罪过。母亲出去与朋友喝茶了,艾西上楼来敲我的门,我看到立在他身后的人,有那么两三秒几乎不能呼吸。

但我很快认出来,那个人是顾汐,不是简尘。而后便在心裏失落地自嘲,艾半夏,你的白日梦还没有做够吗?事到如今,简尘又怎么会来看你?

大概我脸上的失望太过明显,就连顾汐都看出来了。

他走过来,在蜜色的晨光里对我说:“是谁说过,浪费大好时光是件天理难容的事?”

他借用我意气风发时的话来调侃我。

我便借此机会笑了起来,故意说些能酸倒人大牙的话:“时光如刀催人老。但是,顾汐,如果前方已经没有我要等的风景、我要等的人,老或不老,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以为这是我说过的最冷的笑话,所以率先笑了起来。但爱笑的顾汐一点都没笑。

他看着我,神色越来越严肃:“艾半夏,你并没有生病。”

“是的。”我抬头看顾汐,坦然得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我装病。我不想回到学校,不想遇见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不知道应该怎样说下去,只是看着顾汐笑,笑得眼泪都快要流下来,“顾汐,我敢打赌,就算是像你这样整天编故事卖钱的人也一定没有听说过那么狗血又荒诞不经的故事。”

“半夏……”顾汐看着我的目光露出了担忧。

我继续大笑,说:“我的妈妈居然就是当年拐走简尘的人。顾汐,你说,这样的桥段是不是烂到家了?”

我以为顾汐至少会露出一点点惊讶的表情,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全是心疼。

我平静地向他诉说过往的种种,语气淡然得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末了,我摊一摊手说:“瞧,上帝是江郎才尽的小说家,最喜欢千方百计制造一些不让男女主角在一起的情节,而他给我和简尘的情节是‘你的妈妈是破坏他父母感情的第三者,并且,他沦落为乞丐也是由你妈妈一手造成的’,这理由确实烂俗,不过,够用就行了,不是吗?现在,简尘又怎么可能再理我?他不恨我已经是奇迹。”

我迎着阳光,偏着头自以为洒脱地苦笑。我知道,之所以可以这样轻描淡写,不过是因为明白一切木已成舟,再无转圜的余地。

融融的晨光静静地照在我身上,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我甚至听见心花枯败的声音,静静死寂,悄然委地,灰飞烟灭。

然后,我听见顾汐说:“他为什么要恨你?”

“为什么不呢?”事实上他已经在恨我了,不是吗?

顾汐静静地盯着我的眼睛足足两秒,然后他极轻却极笃定地说:“半夏,他永远不会恨你,永远不会。”

我几乎快因为他这样肯定的语气而去相信他的话:“你又不是他。”

“如果我是他——”顾汐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某个地方,笑起来,“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会不理你,更不会恨你。”

我完全相信,如果他是简尘,他一定不会怪我。可惜,没有如果。

“顾汐……”我呜咽着,眼泪就这样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仿佛决堤的水。

“顾汐。”

“嗯?”

“你一定是天使吧?”即便不是,他也是我见过的最像天使的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肩膀轻轻地靠过来,说:“不是天使的凡人也可以满足艾半夏一个愿望的。”

“什么?”

“可以假装一下是他。”

没错,假装。

假装是人类最后的办法,不是吗?

假装简尘从来没有说过他讨厌我,假装我们完全不知道上一辈的爱恨纠葛,假装我还不曾在白沙与他重逢。

我回到校园,假装我从来不知道白沙学院有一个叫简尘的男孩就是我一直寻找的小石头。

自欺欺人,久而久之,便对那些谎言信以为真。

偶尔在校园里看见他和许惜夜走在一起,也不会觉得有多难过。那不过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他不是简尘,更不是小石头。

我这样骗自己,然后学着像陌生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在心裏练习过千百遍的表情、动作,我以为早已驾轻就熟,却轻易被许惜夜的一句话击得支离破碎。

她说:“艾半夏,你怎么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呢?你那个小三妈妈是害简尘在外流浪了整整四年的人啊!”

那一刻,我听见水晶玻璃垮塌的声音,“哗啦,哗啦”,地动山摇。谎言造就的水晶保护塔就这样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击破,无数尖利的碎片一齐扎进心裏,血肉模糊。

我在锥心的痛楚里对着许惜夜笑道:“你应该谢谢我妈妈的,不然,还轮不到你和简尘在一起。”

我看着面前不可一世的女孩的脸色迅速地苍白下去,看着她咬着牙落荒而逃,快意地笑出声来。

然而,我知道,我与她的这一场战争里,胜利的那一个绝对不会是我。

你若想躲一个人,总会有办法的,何况那个人也并不想见我。

所以,尽管白沙学院并不算太大,我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再遇见简尘。但这并不等于简尘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有时候,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故意遮住了眼睛,所以听觉才会变得这样灵敏,所以有关他的消息才会铺天盖地而来?还是因为我的内心一直在意?

听说,你和许惜夜吵架了,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听说,你和许惜夜和好了。

听说,你们形影不离。

那些“听说”,那些有关你的消息,仿佛一切都与我有关,但是事实上我知道,一切早已与我无关了。

明知道是这样,但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难过,便耍赖地对身边的顾汐说:“顾汐,你可不可以一直假装下去?”

顾汐便笑:“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