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如夏花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偶尔睡着,也总是会被奇怪的梦境惊醒,然后只能睁着眼盯着天花板挨到天亮,第二天一早精神却总会好得出奇。

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得飞快,唯一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人走着走着转过身来对着慢吞吞跟在后面的我说,笨蛋,快点啦。

瞧,时光就是这样神奇,从不会因为人们的挽留或是憎恶而改变自己前进的速度,所以,那些快乐的、美好的,总是会变成过去,而那些痛苦的、悲伤的,总是会到来。

听说月湖的荷花开了;听说简尘摘了最美的那一朵送给许惜夜;听说他们很要好……

据说,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三十天。而我已经习惯每天早晨给简尘发一条短信。有时候会说在哪里看到了美丽的花朵;有时候会告诉他遇到了怎样令人绞尽脑汁的数学题。但后来,只剩下一个“嗨”字。

我早已失去了当初半路拦住他的勇气,我甚至有时候是在下意识地躲着他,因为我害怕看见他和许惜夜在一起的样子,我更害怕他再用那种厌恶的眼神看我。

更何况,毕业考临近,我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他。我将这样的理由说给龙晹听,其实更多的是在安慰自己。

没课的时候,我喜欢拿一本漫画,坐在通往湖心亭的木桥上,将光着的双脚放进月湖清澈的水波里,然后对着满塘的嫣花碧叶发呆。

同样是三年级学生的顾汐倒是一副悠闲的样子,会经常来陪我说话。有时候小渔也会跟着来,她已经不那么排斥我,但仍然拒绝和我说话,每一次都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用一双大眼睛悄悄地审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里隐隐有敌意。

这一天,我刚看了一页小说,便有人悄悄走过来。粉色的卡骆驰鞋,鞋面上装饰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个性鞋扣。是小渔。

我并不抬头,拍一拍身边的位子说:“嗨,小渔。”

她站在我身旁闷声闷气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原来你会说中文啊。”我笑,抬头向她眨眼睛,“你不知道了吧,我是天上的神仙,嗯,就是你们所说的天使,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

“你才不是天使。”小渔瞪着我,一副剑拔弩张的样子,“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小渔一点都不掩饰的敌意引起我的好奇,我循循善诱地问:“那你说来听听,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莫名地看着小渔。

她瞪着一双大眼睛与我对峙,良久,才咬牙恨恨地说:“不告诉你。”

我猜她多半是觉得我会抢了她视为偶像的顾汐哥哥,所以才对我敌意深重。

我合上书,正色道:“小渔,他永远会是你的顾汐哥哥,任何人都抢不走,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而我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是那种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所以,我和你一样,永远都不会伤害他。请相信我。”

小渔在我身边坐下来,脱了鞋子像我一样将双脚浸到冰凉的湖水中。她只是沉默地侧头看我,仿佛在思考我刚才所说的话的可信度。

隔了很久,她突然用乞求的语气对我说:“艾半夏,你可不可以离顾汐哥哥远一点儿?”

我诧异地问:“为什么?”

“你会伤害顾汐哥哥。”小渔言之凿凿。

“怎么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论,“我怎么会伤害顾汐?我……”

小渔打断我说:“你已经在伤害他了。”

我正想辩解,却听见有人低低呵斥了一声:“小渔!”

我抬头,顾汐已在眼前。

顾汐大概误以为小渔又对我做出了什么不礼貌的行为,所以才会这样大声制止。

我连忙解释说:“嗨,放轻松,我和小渔只是在聊……嗯,天使。”

小渔朝我做鬼脸,起身的时候,在我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意大利语。

顾汐几乎是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可见那句我听不懂的洋文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我望着小渔的背影问他:“这小妮子刚才说什么?”

“她说你是美丽的天使。”顾汐答得面不改色。

“骗人!”我并不上当,“听她的口气才不像是夸人的呢。”

顾汐并不接话,从身后拿出一个大大的盒子递到我面前说:“送给你的。”

“是什么?”我看那盒子十分精致,又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要不要接。

“就是一件衣服,”他说,一副很随意的样子,“前天被小渔拖去逛街,觉得这条裙子也许适合你,就顺便买了下来。”

我探头,看见香槟色盒子上印着白色的法文字母,据我所知,这牌子明明在C城就没有店铺,他前天又怎么能“顺便买了下来”?

但我并不点破,只是指一指身上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说:“我衣服已经多到穿不完,况且,还是牛仔裤最适合我,走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可以直接坐下去,舒服又自在。”

我将浸在湖水里的双脚轻轻晃一晃,水花立刻溅了起来,有几滴水珠落到了他的脸颊上,他也不去拭,只是看着我笑,说:“反正已经很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好吧。”我伸手去接,他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我如果再推辞倒显得扭捏了。

我将那盒子打开,只看一眼,便愣住了。并不是件夸张华美的礼服,只是件式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小洋装。唯一特别的地方是,那是件矢车菊蓝的小裙子。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矢车菊蓝?”我记得我并没有跟他说过我喜欢这种颜色,又或者他只是碰巧选了这种颜色。

“这个呀!”他听我这样问,脸上笑意更盛,很开心的样子,“是人都能猜到啊,你的微博背景一直都是这个颜色。”

“原来是这样啊。”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可不希望因为什么特别的原因,要疏远他这个朋友。

“不然呢?”他环抱双臂笑道。

我低头叹气,装出沮丧又懊恼的样子:“请不要嘲笑和捉弄自作多情的人,她已经无地自容了。”

他突然不说话了,默默低头看着没有一丝涟漪的水面,隔了很久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没有的事。”然后,又立刻扬起嘴角说,“某人刚才是胡思乱想了吗?”

“怎么没有?”我摇一摇手里的盒子,不服气地说,“这个牌子明明在C城没有店铺,你偏说是前天顺便买的,而且,我在杂志上见过,这款式是春季款,显然是你早就买好了的。看,就算我自作多情多半也是被你误导的。”

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我,很久,一句话也不说。

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开始怀疑自己并不是自作多情,甚至已经在想一会儿要怎么委婉地拒绝他。

然后,他突然轻笑起来说:“好吧,我招供,其实这裙子我确实很早就买了。只不过买的时候想送的另有其人,后来她……后来没能送出去。所以,现在就当再利用了。我其实不想说得这么残酷的。”

言下之意,都是被我逼的。

“原来你当我是回收站。”我拍拍胸口,长嘘一口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你知道的,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我又不是傻子,你喜欢简尘整个白沙学院的人都知道。”他顿了顿,又说,“我做你的朋友就好了。”

我听他这样说,心安了,又想起他刚才说起那条裙子时表情似乎有一丝落寞,便问:“她后来怎样了?”

“谁?”

“就是你一开始想送这条裙子给她的人啊。”他虽然没有多说,但据我观察那应该是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噢。”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将双手撑在身侧,抬头看着天空,嘴角慢慢弯起来,“当然会一直很幸福地生活啊。”

看来也是个跟我一样的伤心人呢。我学他的样子望着湛蓝天空里棉花糖一样的云朵叹气:“那你呢?难过吗?”

“不难过。”

“为什么?”

“我本来就只要她幸福就好啊。”说完,他居然笑起来,好像这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

我却差点因为他的话落下泪来。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说出“只要她幸福就好”这样的话来呢?

反正,至少我现在是做不到的。哪怕只是在心裏想一想简尘跟别人在一起的画面,我的心就会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疼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不能要这条裙子。”我说,“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

“你穿也一样。”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我说,“我也希望你幸福。”

“幸福吗?”我喃喃地说道,“好像是件很遥远的事呢。”

他侧头看着我,一脸笃定地说:“一点都不远。你忘了,三天之后就是‘白沙之夜’。我说过会帮你的。”

原来,伤心的时候,时间也过得很快。三天之后,就是“白沙之夜”了。 我心裏微微一惊,又有些许期待,然后,灭顶的绝望像海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我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站在简尘身边了。

两个月前,他站在我的身边唱那首《女朋友》;一个月前,他牵着我的手说,明天只会比今天更好;甚至就在半个月前,他还用那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目光看着我说,一定会帮我找到我的亲生母亲。

可是,现在呢?

物是,人非。

我一直没有去苏珊的店里取那两件小礼服,之前,是因为一直没有时间,后来,却是不能去。哪怕是路过橱窗有点相似的店都不敢停下来多看一眼,怕自己极力忍住的眼泪会夺眶而出,怕自己努力伪装的安然无恙会不堪一击,怕艾西看到我伤心欲绝崩溃的样子会难过。

但我知道,那些没有落下来的眼泪,早已在心裏流成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