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如夏花

彩排是在“白沙之夜”的前一天晚上,艾西陪着我去礼堂。夜晚湿润的空气里飘浮着似有若无的竹香。风从两旁的萧瑟竹林里钻出来,簌簌地一阵轻响,像是在低低地呜咽。

我不由自主地裹紧衣服,却仍然觉得冷。

快到礼堂门口的时候,艾西突然停下来握住我的手:“姐。”

他一脸的忧心忡忡。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是怕我一会儿见了简尘会失控吧。

我眨眨眼睛,朝他笑道:“别担心。抱着前男友的大腿痛哭流涕那么轰动的事,姐就是死也不会做的。放心,姐不会让你丢脸的。”

能说得这么肯定,不过是因为我知道简尘今晚不会出现在彩排现场。

我想我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艾西才会不停地在我身后叫我:“姐……”

尽管心裏早就有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在人群里搜寻。来来回回找了两遍,最后终于彻底死心接受事实,他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舞台上有人在唱《青花瓷》:“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乐音悠远绵长。

恍惚记起,在C城第一次遇见他,也是在这样一个杏花烟雨的时节,奈良八重樱铺了满满一地,微风一过,撩起漫天的嫣红粉白。他自那烟雾般的花海里慢慢走来,我站在路的另一端,想象着他认出我时的惊喜神情。然而,最终,不过是他心无旁骛地走远。

原来,“擦肩而过”这样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

听见现场导演在喊我和简尘的名字,我站起来,慢慢走上舞台,在旁人微微讶异的目光里一个人专心致志地敲起那首《女朋友》,低着头在心裏默默地唱起来。

我以为我不会哭,抬头的时候才惊觉脸上湿漉漉的,冰凉一片。

礼堂雪亮的灯光下,有人斜靠在后排的座椅上,微微侧着头,光洁的额头逐渐暴露在有点刺眼的光线中,黝黑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的我,沉静而优雅。

我知道他是顾汐,不是简尘。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低头,将那双仿佛永远只会笑的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里时,我差点以为他就是简尘。

“白沙之夜”分为两个部分,晚上八点到十点是节目表演的时间,十点到十二点则是舞会时间。我和简尘的节目排在倒数第三个,上场时间大概是在九点四十五分。因此,我并没有早早进到后台,而是躲到礼堂楼顶吹风。

我独自对着远处墨色的天空发呆,顾汐找上来。他一改往日的着装风格,穿一身很正式的黑色燕尾礼服,系银色领结,帅气又优雅,不笑的时候像极了某个人。

我看得发呆。

他走过来,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站定,偏头看着我,说:“是不是足以以假乱真?”

我知道他是想以这样的方式逗我开心,便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难道是我记错了?今天好像不是‘化装之夜’啊。要玩一秒钟变某人吗?”

他一怔,然后会意过来,伸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傻瓜。”而后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我只觉得他身后半空的璀璨星光瞬间都暗淡了。

我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这张脸,除了那抹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温和的笑容,我竟然再也找不出一处和简尘不一样的地方。

虽然早在简尘那里得到了证实,我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他:“你确定你没有兄弟吗?”

他愣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怎么这样问?”

“因为太像了啊。”我喃喃地说道,“世界上怎么会有没有血缘关系却长得这么相像的两个人?简直就是奇迹呢。”

他笑了,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也许这个奇迹就是上帝送给你的礼物呢。”

我愣了愣,突然感慨地说:“你要是他该多好啊。”

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微笑。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但再看他时,他的脸上已满是笑容。

我猜他一定又在心裏说我是个傻瓜,于是说:“可惜,我知道,你不是他。”

楼顶的风很大,将我的头发吹得散乱,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听见顾汐说:“他就在楼下,你不下去吗?”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回答道:“不要。”

然后被自己尖厉又怪异的嗓音吓了一跳。是的,我在害怕,我在逃避,我以为不直面简尘与许惜夜的笑脸就能假装刚才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事实上,刚刚,我就站在这裏,亲眼看着他侧身为许惜夜打开车门,然后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进礼堂。

他甚至一直对着她笑,而他从来没有那样对我笑过。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大脑却一点都不受控制。他的笑脸像一把利剑,直直插入我的心脏,彻骨的寒意从左胸腔里一点一点慢慢侵蚀四肢百骸。

我抱紧手臂,却仍然不能抑制住身体的轻轻颤抖。

肩头一重,然后便有暖意覆上来,恍惚间,我听见顾汐急切地叫我:“半夏。”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他苦笑:“瞧,我就是这样没用。”

顾汐用他的礼服将我牢牢地裹住:“半夏,你不该让自己这样辛苦。”

“那我要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呢?”我看着他,一脸的无措,像个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去找他问清楚。”顾汐双手扳着我的双肩,仿佛想将我从噩梦里摇醒一般,“你不可以再这样折磨自己。”

“不!”我挣脱他,惊恐地后退一步说,“不,我不要去见他。他不喜欢我了,他甚至讨厌我,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憎恶……”

“半夏,”顾汐抓住我的肩膀,低下头,就那样长久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借此给我勇气,“你问一问你自己的心,它不想知道吗?它不想知道简尘为什么要提出分手,又为什么突然和许惜夜在一起吗?它真的不想知道吗?你真的就甘心这样放手吗?”

他的语气极轻,我渐渐在他耳语般的询问里平静了下来。

是啊,我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放弃?如果能,我此刻又怎么会如此狼狈?逃避,只能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向前一步,柳暗花明或是彻底心如死灰,都要好过现在吧?

可是,我只要一想起简尘看我时,那种深恶痛绝的眼神,我的心就仿佛突然之间被人掏空了,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心灰意冷。

“因为什么还重要吗?不管因为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他已经开始厌恶我了。顾汐,你知道吗,没有用了,他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没有用了。”

“半夏!”顾汐轻轻拍着我的背,“不要只用你的眼睛看,要用你的心去感受。眼睛有时候是会骗人的,但心永远不会。如果他的心是喜欢着你的,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心都骗不了人。所以,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感觉得到一个人的真正心意。”

“可是……”我仍然犹豫不决。

顾汐又说:“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简尘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曾经针对过你的许惜夜?”

我一怔,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我明知道顾汐多半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的,但心底仍然希望这是真的。也许,简尘真的是因为要故意气我,才和许惜夜在一起的。

他不是不喜欢我了,他只是在生我的气。

可是,他因为什么生我的气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正如顾汐所说,现在已经到了该解开所有症结的时候了。

我将顾汐的礼服还给他,然后对着漫天的繁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顾汐,你说得没错。人总是要学着面对现实。来,让我们下楼去轻松轻松。吹冷风?让它见鬼去吧。”

顾汐听我这样说,仿佛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笑容来。

隔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在我身后极郑重、极郑重地说:“半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知道,他是想以这样的方式给我勇气和力量。我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朝后面比画了个“一切都很好”的手势。